*出生
“开十指啦!”我听到了时光隧道外的声音,“孩子正在产道使劲儿往外钻呢!”
另一个声音柔柔地问:“老师,我快生了吧?”
“快了!”
三个小时前,我的小胳膊小腿用力地“大闹子宫”,一阵折腾后,才将小脑袋对准宫口。在粉红色的宫殿里,我说了算,这是我的专属殿堂。不过,也曾受到过外界的“打扰”,总有两双不一样大的手,在窥探我,我玩到哪,他们就摸到那,我经常和他们捉迷藏。其实,我有点喜欢这两双手,很温暖,摸得我好舒服,就是冲着这两双手,我才想出去的。
我旋转着身体,顺应着粉红色的隧道,把小耳朵贴进黏黏的头发里,不怕把脑袋挤长,用力地往前钻,往前挤,连拱带滑,就想快点滑到那两双大手上。
“哇!”我滑出了隧道,可好冷啊!“哦哇……哦哇……”
有人“咔嚓”剪断了我与宫殿的连接带,把我放到盘子上称重。
“哈哈,胖娃娃,八斤八的男孩儿,好能干哦!” 不知在夸谁能干,可能在说我和生我的这个人都能干吧。
我现在赤条条的,什么都没有,好冷好冷,有什么能干,“哦哇,哦哇……”我是真心在哭,感觉好孤独,剪断了那根万能的脐带,从此就要自己呼吸,自己吃喝拉撒,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不管这世界是否和我的宫殿一样温暖干净,不管这嘈嘈杂杂的天地有没有我宫殿那般安全,不管战争离自己有多远,会不会落地就挨打……
“哦哇,哦哇……”好冷呀,好怕呀,“哦哇,哦哇……”
一男一女在我脸上、小手上抚摸,还欢喜地说,记住,今天是腊月初五,儿子的生日!我突然感到,另一根脐带又连接上我,连在我的心窝窝里头。我有点安心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就乖乖地做这对男女的儿子,把我最喜欢的词语“爸爸”“妈妈”送给他们。
*幼年
长大后,听爸爸妈妈说,我小时候是个不爱哭闹的乖娃娃,笑得很好看。
那时,我当然乖啦,挣不来吃的,就用小手手扶着妈妈的乳房,笑眯眯地一边看妈妈,一边大口大口吮吸妈妈常吃常鲜的乳汁;那时,我小身子骨嫩软,不能昂首挺胸,有妈妈的臂弯刚刚好地靠着;那时,我爬不动,有爸爸的大手握着我的腰,往前探索……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能往前爬,就想挣脱爸爸那双托着我腰身的手;后来,我发现想走就能走,就不再喜欢外公外婆笨笨的手老牵着我;有一天,我发现,母亲的乳汁没有肉的味道、没有餐桌的色彩,我开始用小牙咬妈妈的乳头……
我“咯咯”地笑着,肉小脚“咚咚咚”地点着地、拐着弯儿跑着,跑得外公外婆跟不上,跑得爸爸妈妈哈哈笑。
在我“咚咚咚”的脚步中,不知咋的就慢慢看不到外公了,不知咋的,我开始挨打受痛了。
*少年
从四岁半开始,我就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小学生。
妈妈说:“我心中的儿子是个天才,就该早一点上一年级,四岁多了该懂事了,可你这小子老把书包搞丢,总是不晓得写作业,太不专心了。”
爸爸说:“打,给我打,不打不成才。”
我每天糊里糊涂地被大人从梦中拽起,糊里糊涂地被人强迫吃这吃那,然后糊里糊涂地背着书包进教室,坐到第一排,糊里糊涂地上课下课。我好想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去读幼儿园,天天去滑梭梭板。
妈妈是我的启蒙老师,为了培养我这个天才,过去一直保毕业班的她,专门下到一年级来做个包班老师,我的语文数学课都逃不过她的法眼。恍惚记得,我是经常被拽到教室外,被她打屁股。妈妈给我立了好多规矩,不准这、不准那的。那时候,我强烈地埋怨过她。曾在日记上骂过她是“癞蛆蚂”,不知这个词正确的该咋写,也不知具体是啥意思,只听当地人那样骂后娘。那时,我真感觉她就是我的后娘。小学时,给我旧衣服穿,让我摆摊卖冰粉;初中时,喊我上街叫卖报纸,让我背大背的儿菜头到街上去卖,卖完再去上课,菜市是我的同学上课必经的路边啊;高中时,晚自习回家,她在锅里只留给我小半碗的回锅肉,饭也定量,幸好有外婆悄悄告诉,我妈把更多的肉藏在什么地方。
我的童年,好像只有放学后,才是最快乐的时光。到河边看大同学游泳,下水学狗趴,上山采野苏麻籽挣钱买玻璃球,然后发挥特长,赢更多的玻璃球,用十个玻璃球换一串麻辣烫……那时,把书包“搞丢”是我发明的最棒的游戏。我发现自己从小就是个不错的发明家。我幻想过,要发明一种糖果,吃了让自己快点长成大人;要发明一种装了很多知识的纽扣,扣在衣服上,就能做个妈妈喜欢的有文化的娃娃;还要发明一种“人的翅膀”,藏在背上,能收能放,爸爸打我的时候,就飞得高高的远远的……
其实,一切都只能想想,只有童话里的小天使才有翅膀,我只是个孤独的小娃娃,同学欺负时,我只能品尝无助,不敢回家讲;爸爸挥拳时,我只能恐惧地颤抖;生病时,要独自忍受扎针的痛苦,尽管妈妈在旁边流泪,我还是要独自和阎王爷搏斗。也许,生而为人都要这样过。也许,人的一生都是独自在战斗吧。
自从学过“灵魂”这词,就明白了我为啥上课总走神,那好像不怪我,是灵魂出窍了。不知咋的,上课不到二十分钟,就会感觉我的影子要从身体里分身出去,到河边去抓鱼、打雪仗、玩泥巴、捉青蛙,到操场的墙根弹玻璃球,到山坡上用死蛇吓女娃娃......
上课真的不好玩,没多大意思。经常感觉在妈的肚子里就听过了她上课,现在一听就懂,像在复习,所以认为做作业更没意思,大概这也是我小学阶段都不认真作业的真正缘故吧,我已接受过各年级的胎教。不知有没有科学依据。尽管我经常受罚,学得糊里糊涂,尽管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天才,但一直算是个优生。
*青年
随着好慢好慢的长大,我越来越独自承受着长大中的孤独。最疼我的外婆走了,熟悉的玩伴留在了家乡,过去的同学各走天涯,爸爸妈妈再也帮不了我的青春年华,学业、工作、恋爱,挤在一起让我脚乱手忙,失意了只有泡泡网吧。还记得大学时的那次国庆游,没钱住宿,只能睡在车站的木凳上。从那次起,我开始明白,自己的人生路,只能靠自己认真去闯。
人的潜能真的无穷大,一开窍,就七窍都通达,我的心智就像插上了翅膀,妈妈说我,“读书读起瘾啦,短短几年就获得了这么多学位,年纪轻轻,还懂得用道家、佛家的思想去看世界,没成书呆子,反而变得更从容啦!”
*走着走着,好像只有微信啦
一晃,我近不惑。事业有成,婚姻无憾,可爸爸妈妈已经老啦。妈妈昨天发微信说:“我的脚好像老缩了,小得可以穿上孙儿八岁时候的拖鞋啰。”
一种悲凉钻进心窝,时间都去哪儿啦?离家多年,可与父母没见上几面,好像昨天还在打我屁股的、花一样的妈妈咋就老啦?人会老得连脚也要缩小吗?妈妈会缩到啥样?我不是文学家,但,仍然会想到,妈妈可能会就这么慢慢缩小,小到没有,包括那双抚摸过我、抱过我、打过我的手,都会没有……小时候认为,妈妈是不会没有的。
我立即强烈要求爸爸妈妈来和我们同住,可被爸妈拒绝了。
妈说:“我剥夺了你童年的快乐,不能影响你壮年的奋斗。原谅妈妈,做母亲也需要成长。你该玩的年龄,我希望你好好学习,你知道努力的年龄,却又希望你别忘了玩。原谅妈妈,妈妈总是很矛盾。”
妈妈总是一旦发现我能及时回微信,就会一条接一条地给我发,她好像有好多话装在心头,就等我有空搭理她。
她接着微我:“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任务。你们的任务,就是平平安安地把日子过好;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不给你们添负担。我和你爸,要努力的是,争取自理到底,争取靠老伴又不黏老伴,哪一天走一个了,另一个能坚强地活下去。”
妈妈打字很快,紧接着又跳出一条信息:“你爸说,就骄傲百年之后,有一群继承人去领他身后的几十个月工资,他还说,不晓得咋呢,感觉即使死了,也要牵挂自己的孩子,也要保佑自己的儿孙好。这老家伙想得远啊。话又说回来,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回避不了,但那只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们在身边也帮不上忙,必须得自个儿面对。”读着微信,我的影子好像又分身出去,看到老家的妈妈戴着老花镜,坐在白狗身旁,脸上压抑着感伤,然后长舒一口气,接着在手机屏幕上书写,“只要我的娃过得好就好。”
不知从何时起,我和爸妈的对话几乎都靠微信联系,他们最奢侈的就是每周末和孙儿的视频,因为工作关系,他们祖孙视频时,我经常缺席,只能隔三差五地从朋友圈看看他们的动向。
昨天出差在外,深夜躺在床上,翻看老妈的朋友圈,她发了一张晚霞满天的风景图,她抒发的文字是:“过去,只在乎自己的一张脸皮有没有光泽、有没有皱纹,在乎心里舒不舒服,自从昨天看了用手心拍脚心的保健视频,我昨晚拍了,确实全身轻松,觉也睡好了。今晨坐在床上,又用手心拍脚心,还抚摸全身,全身都万般舒爽!突然明白,除了关注自己精神的愉悦,还应该关心自己肉体的安康,肉体也是我呀,自己不关心谁还关心!丰满的双乳,儿子用后还给了我,细腰翘臀,青春用后也还给了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岁月用后还给了我,我现在才真正属于自己,就应该好好怜悯、好好爱惜这身只被重力吸引的皮囊。”
母亲又在图下的评论栏写着:“认真地爱自己的五脏六腑吧,不吃伤他们的食物(希望忙碌的年轻人少抽烟,少吃烧烤等等的垃圾食品);认真爱自己的肌肤吧,抚摸他们,温暖他们,通畅他们(希望忙碌的年轻人别忘了也要按按腰、捏捏肩臂,多运动啊);爱自己的内心吧,喜欢该喜欢的,减去让自己不愉悦的(年轻人也要放下忙碌,要发现得了花美草绿的生活才叫生活,不要把自己忙成工具,不要让名利伤了身心)。”
妈一辈子改不了的教育习惯无处不在,几乎每一次说她、说别人,最后的落脚点都会在我身上,我知道她说的“忙碌的年轻人”特指我,担心我说她唠叨,只能借题发挥。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不失时机地对我言传身教。在她心里,我永远是她那个刚刚落地的娃娃。
我在她灿烂的夕阳下点评:“我晓得,您别担心我哈。”然后泪目。
2021·10·23夜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