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
一睹伟人功勋,是我一直以来的夙愿。想去小平故里了解那些曾经对我来说谜一样的历史,却是因为父亲。想替父亲送上景仰的心愿,在刚刚过去的人间四月天终于成行。
一个车轮溅起水花的雨天,跟着导航行驶在去往广安的国道上时,我的思绪飞向了很久以前。
“邓小平重新执政了!”
听到父亲用一种兴奋的语气说,年龄不大的我心里升起了一种疑问,“邓小平是谁?”
对于一名约十岁的孩子来说,邓小平是个陌生的名字,而父亲那种溢于言表的喜悦又让我不由得在心底对这个人产生了更多的好奇。父亲用我尽可能听得懂的语言略述了一下邓公的生平,最后用“邓小平和列宁、拿破仑的个子都不高,但他们是真正的巨人”这句话结束了那天的讲述,于是那位从四川广安走出去的伟人,和列宁、拿破仑一起走进了我的心中。
生在红旗下的我,早已知道毛主席领导人民闹革命当家作主人的光辉历程,从我读过的书籍中,曾了解到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知道拿破仑领导的法国大革命取得的胜利,让法国迅速崛起,从而雄霸欧洲,可我对邓小平的历史却似乎未闻,父亲的话在我心底播下了一颗想了解这个伟人的种子,甚至想知道关于这个人的所有。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1977年的空气里已经有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人们的思想在观望、不解和思变中,随吹向全国的改革春风发生着微妙的改变。那个位于世界第二大沙漠边缘的无名小地方,似乎也不例外。
当年,在王震将军指定的戈壁滩上,父辈们打井筑坝修渠,把一片戈壁改造成了绿州,把介于库车和新和两市县之间的无名之地变成了令“水二代”们挥之不去的“水电二处”,即便它后来随着人们四处的迁徙变得荒凉凋零,成为了现在的“库西吐尔村”,它也依然是许多水电二处人心中的白月光。
父亲他们从戈壁滩上挖出的低窝子里生活的艰苦中,靠人力完成了最初的基本建设后,从低窝子里搬到“干打垒”土坯房里居住,此时恰逢青春的父辈们也陆续有了家庭,子女在渐渐长大,家家户户只有一里一外的房子就更显得拥挤起来。经过风吹雨蚀,用模子手工脱出的黄土坯垒成的墙已开始掉泥土,从入冬开始至次年春末都要蒙上塑料布的窗户不但透不过一束光来,如果不开灯或者点燃煤油灯,家里就如同是在地道里生活。春天的每一场沙尘暴吹过后,窗台上、屋子里到处是一层细细的尘土。每刮过一场风后,母亲都要指挥我们用小扫帚或抹布去好好打扫屋子。即便如此,我也在那座房子里度过了自己幸福的童年。只是大人们心中在酝酿着什么,直到突如其来的一场洪水,让“水一代”意识到“改善居住条件”成为一件迫在眉睫的大事。
一个人们好不容易才脱掉身上厚厚装备的日子,仿佛才去掉蒙在窗户上的塑料纸不久,空气里的沙枣花香气还在四溢,远处布谷鸟的叫声开始变得稀落,条田里的作物也才透出油绿光泽,着单衣单裤的孩童似乎一夜间拔了节似的长高,大人们终于可以甩手甩脚迈着轻快的脚步扛着铣上工了,本来拉长的白昼就催人乏,来得晚的夜就更催人眠了。
深夜,一声“发洪水了!”这样的急促喊声,把睡梦中的大人惊醒。还在梦乡中的我们被父母叫醒,怕屋子倒塌的父母让我们兄妹四人跑到房子外面去,借着手电光,揉着双眼的我才发现自己是站在没过脚踝的水中,此时已进水的屋子里到处漂浮的是鞋子和物品,被水浸泡的墙体随时有垮塌的危险,惊慌中跑出屋后,我看到母亲又返回到家中几次,抢出了一些简单的生活物资,而父亲和青壮年男子一起迅速组成突击抢险队紧急抗洪。在不远处溃堤的河道处,我看到父亲他们用铁锹往袋子里装满沙子,用沙袋堵住决堤而下的洪水。也不知什么时候,泛滥的河水终于被父亲他们用沙袋堵住,只能顺着河道一路高歌东去,我也首次领略了“洪魔”的威力。剩下的夜晚,和我家一样遭遇的人,就在家中女人们在自家屋子外面地势高的地方搭起的简易棚子里度过了一夜。
那一夜,迷迷糊糊中我并没有多少记忆,只依稀记得矇眬的手电光中,大人们在不远处合力抗洪的一幕:父亲站在齐腰的水中,双手接过其他人装好的沙袋摁在自己面前,等最后一个袋子终于合住了想奔流而出的水龙后,父亲像快要散架一样走回自己的临时窝棚倒头就睡。
清晨,我跟母亲回到家里,只看到一地的稀泥,还清楚地记得母亲像蚂蚁搬家似的,把家中物资都搬出去,最后找到一本被水浸泡过的影集,母亲对着那里面外公外婆、她求学时代、还有我们小时候的照片直呼可惜了,我知道那些照片在母亲心目中是非常珍贵的,于是就从相册里一张张的取出照片晾干。虽然时光过去了那么多年,我却依然记得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里,扎着两根辫子,显得青春美丽的母亲和英气逼人的父亲在那里注视着我,无论我走到哪里,那束目光就远远的望着我、牵挂着我,也护佑着我。
在干旱少雨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发洪水真是少见,但它就是在人们猝不及防中发生了,多年以后我知道那是天山雪水消融或者上游大雨,才使这条渭干河的支流承受不住凶猛的洪魔,先给二处人一个下马威,让人们感受一下沙漠洪水的威力,也是在提醒人们“重建家园”。
这场洪水,让二处人对于建一个居住条件更好的家园变得迫切起来,于是建自己的砖厂又成为了首要的任务。在这样的背景下,藉着改革大潮,父亲写下军令状,成为了水电二处砖厂厂长。
在信息、交通还不太畅通的年代,尤其在远离县城十多公里的戈壁滩上搞建设更不容易。组建班子、选址、请建窑专家、购买脱坯设备等一系列准备工作,硬是在父亲他们克服重重困难后完成。终于,父亲和请来的工匠师傅在二处建起了一座45米高的烟囱,同时打砖机也在紧张的安装和调试中。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父亲也不知晓这台粗笨的机器能带来什么,可胆识过人的父亲忙起来连饭也顾不得吃,常常是一起工作的母亲下班后回家做好饭,再给父亲端来,父亲匆匆倒进口中,又开始研究机械原理,调试每一颗螺丝。和工友们经过夜以继日的奋战,打砖机终于开动了,长长的皮带运输机将泥土运至高高的搅拌箱内,在箱内旋转齿轮的咬合中,充分吸收水分的泥土被聚拢,被挤压,被揉搓成一大坨不再松散的泥块后,顺着滚动的输送轮进入切块处,瞬间一团软硬适中的泥巴被笔直的钢丝切成一块块标准的土块,又被皮带运到前方,前方操作台两端依次站着女工,从皮带运输线上拿取土坯摆放在小车上,土坯又被运到宽敞的地方码好晾晒。
待一方方码放好的土坯自然干燥后,又被工人送入到那高耸着烟囟的砖窑中。此时父亲又和工友一起研究烧制技术,经过碳火烘烤的土坯,在炽热的烈火淬炼下,一点点变硬变色。等一炉砖烧好,工人们顶着窑中高温又用架子车把烧好的砖运出来。出窑时,在零下十几度的隆冬,男工只穿着薄薄的衣物,怕灼伤面部和身体的女工都戴着头巾。冬天,窑里暖和,可是外面温度低,一冷一热人极易感冒不适;夏天,窑里跟蒸笼似的,我进去试过,一进去,汗跟着身体淌,瞬间的高温烘烤,又让人仿佛要窒息了一样。即便如此,工人们戴着厚厚的防热劳保手套拿取依然烫手的砖块,要不了几天手套就被磨得露出了指尖,手指在粗糙砖块的连烫带磨下,从泛红,到裂口,再长出厚厚的老茧。我看到母亲戴着头巾,低着头,肩膀上挂着绳子,身体几乎和地面成为了直线,拖着架子车从窑门口出来时,我好像不会呼吸了一样,能做的只是默默走到车后头弓起小小的身体帮着母亲推车。
很快砖厂的砖就堆成了山,火侯到家,烧成青砖的砖块,和成色品相较差的红砖被分开放置,这些砖被运到二处的各个角落,建起了水利人的第三代房屋——砖房。不久,我家也分到了一套每户四间,门前还可以围一个小院的砖房,搬离那个遇过水患,后来用土坯从底部垫起,再用一根木头从外面顶住山墙的危房时,我没有回眸,亦没有再回去过,但在那个简陋的屋子里,父母亲在油灯下给我们读书、听大人摆龙门阵,甚至年轻的父母第一次笨手笨脚包饺子的记忆,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底。
终于和妹妹有了自己单独“闺房”的喜悦,在跟着父亲改良戈壁,打压水井,饲喂鸡兔,种植果树,以及我在那所房子里度过的青少年时代,多年以后,还时常在午夜被想起,被想起的还有每逢次日巴扎天,半夜屋后314国道上响起嗒嗒嗒的马蹄声,还有夜色里从小马车上传来的维吾尔族男子悠长的歌声,那是附近村庄的维族老乡赶着马车,载着农副产品奔向马扎,奔向他们延续了上千年的平淡自足的生活。
虽然二处人已陆续搬进了崭新的砖房,但是为周边群众提供砖坯,为单位创收自然也成为了由老四队人演变的“砖厂人”对二处的贡献,也因此烧好的砖销到库车、新和、沙雅、拜城,甚至阿克苏、库尔勒等地。当产、销形成供应链后,生产更是成为了一架停不下来的马车,脱坯、烧制成了流水化作业,窑点起来了就不能停,为了满足烧制的需要,打砖机也是轮班制,歇人不歇马,轮班的的工人三班倒在工作,俨然成了“专家”的父亲依然很忙碌。
“老杨,皮带不走了。”父亲赶紧过去检修调试,然后教给工友们怎样操作。
“老杨,切割机切不了坯。”父亲又去找原因,哪怕刚端起了饭碗,头刚落到了枕头,父亲也要立即起身。时间就是金钱,为了节省从家到砖厂的时间,实在太困的父亲有时就和衣在机房里眯一会。每当这时候,我会静静地站在门口,只有别人有事情找父亲时,我才去叫醒他,仿佛是在为父亲站岗的卫士一般,总是希望太累的父亲多休息一会。
在路遥《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曾经当过窑工,那份辛劳也只是窑工的,而我的父亲,在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在二处开创了改革先河,洒下汗水,为改善二处人的居住环境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和智慧。无论是否有人记住父亲的功绩,都无法磨灭父亲在我心底的形象。现在想来,都是因为邓公的改革开放旗帜,才有了父亲曾经的辉煌,才有了“水电二处人”当年舒展美好的生活。如今父亲已逝多年,而那座烟囟历经四十多年的风霜依然挺立在那里,仿佛在向来人诉说着父亲的点滴。
在伟人故里,这段被淹没于烟尘的往事竟然随着探访那一座红色教育基地被拾起。
沉思中,车子已到了景区入口处,泊车,扫各种码,测体温,等进入大门,按指示标识,沿着一条干净整洁的路向左前方走去。路两旁是高大的松、柏、银杏等树,鸟儿在林间唱着春天的故事,不同的是,在树根处常常有写着字的牌子,走近前看到,有个人,有单位,有省名,原来这座环境优美的园子是由很多人、很多地方出资共建的,也是更多人共同缅怀这位改革鼻祖的最好方式。
刻在石块上的“小平你好”几个字,是民心和地气,是亲切的问候,是一份万千改革开放受益人对他的敬意,我在凝视中也替父亲送上了一份景仰。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遗憾,我只知道父亲在那场用青春和热血与改变博弈的改革中胜了,二处人终于住上了干净宽敞的砖房,一排排整齐的房屋,是二处人日子越过越好的象征。
改革春风不仅吹绿了江南岸,更在那亘古的戈壁上吹皱了水利人的心田。要想富,先修路,有水戈壁变绿洲。因为改革开放,水利人的春天来了,为了彻底解决水利人才断层问题,从“水二代”中选拔出来的几十名青年去参加当年的高考,进入武汉水利学院学习。此举不仅给有智有识的青年寻找到一条更好的出路,而且借鉴“砖厂”的成功改革经验,二处人敢于四处承接水利工程,盘活人力资产,在困窘中杀出了一条条血路。
青壮年去到他乡建设一个又一个水利工程,渠道、水库、发电站,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水利人的身影,直至现在,在援巴工程、在河南光山县中核发电站依然有“水二代”,甚至“水三代”的身影。过了正月十五就出工,从解放卡车,到一辆辆客车,“大棚车队”载着年轻人的歌声和期望,经过长途跋涉到达水利工程点。从最初居住的帐蓬,到后来住的简易活动板房,在每天上下班的钟声里,在一个个日出黄昏里,在一段段打砼时全工地人轮番上阵的奋战里,一条条大坝、河道,一座座水利工程从无到有,从有到发挥着调节水能的作用。那些轰鸣着机器声的水利工地,总是待到树叶落尽时节,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着期待来年春天时,变得坚硬的戈壁滩才能沉默下来,“水利人”才又乘车回到他们空了一年的家中。一个工程完毕,又开始转战下一个工地。
一代代的水利人,把图纸画满戈壁,把青春献给星辰,在年复一年的辛劳中,建设了一个又一个很多至今发挥着蓄水、节能、发电、灌溉等作用的水利工程,也为新疆人民走上富裕道路发挥着应有的作用。想到这些,我对小平故居那碧波荡漾的荷塘、象征邓公三起三落的屋顶设计,以及那辆承载了中国改革先驱的红旗轿车充满了神圣的情感。如同展厅内用邓小平文选摆出的“中国梦”三个字,这里承载的是中国人民过上幸福美好生活的愿景,和对更加富强民主生活的向往,也是对伟人的一份感激之心。
忽闻一树梨花开,
改革春风吹故里。
要想富裕水利先,
感谢邓公指向前。
完成于2022.4.19
修改于202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