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那条湿淋淋的小街上,家家门户紧闭。雨滴敲在水泥路面上,滴滴答答,在空寂的街上溅起回声。望着铅灰色的云层,听着四下里单调的雨声,心里涌上一种莫名的悒郁。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这小街却也不失明丽。家家户户半启着门,老人在门前择菜,小孩在门前嬉闹。在安静的老人与活泼的孩子身后,是他们各自的家。这一排临街的人家里各有着什么样的生活?如有余暇,又有闲心,便会好奇。
有一天,一个很平常的日子里,虽不是阴天,也并非无云。我走过这里,无心地回头,望见一扇大敞着的门里,似乎已经是午饭以后很久了,可是桌上依然杯盘狼藉。一条壮汉横在竹榻上,睡得烂熟,苍蝇停在他的脸上,十分安然的样子。一个老妇人,像是壯汉的母亲,背着门在踩一架沉重的缝纫机,粗钝的机器声盖住了汉子的鼾声。满屋都是叫不出名目的破烂东西,我甚至嗅到了一股腐臭味,于是便扭回头,走了过去。日头已成夕照,灿灿地映着梧桐的树叶,我从树叶斑驳的阴影中走了过去。
后来,我开始一日三回地在这条街上往来,因为我搬进新居,上班需从这里走过。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我经过这里的时候,这街上多了一个小小的水果摊,摆在临街的一扇窗下。窗和门是新漆的红褐色,窗门上有绿色玻璃钢的宽宽的雨檐,摊边坐着一个女孩,留着日本娃娃式的头发,浓浓的刘海儿罩着活泼泼的眼睛,面容十分清秀,只是略显苍白,可是,唇却有天然的红润。她穿的也是红颜色的衣服,一朵红云似的停在黄的梨、青的苹果、黑色的荸荠旁边,静静地看一本连环画或是织一件不仅限于红色的毛衣。如有人走过,她便抬起半掩在乌黑的额发后面的眼睛,如那人迟疑了脚步,她就站起来,静静地却殷殷地期待着。很少有人会辜负这期待。
有一次,我在她的水果摊前站住了。她迎上来说道:“买点什么吧。”她的声音粗糙、沙哑,与她清秀俏丽的外表十分不符。我停了一会儿,她便以为我在犹豫,又说道:“今日的哈密瓜好得很,昨晚才从十六铺码头进来的,虽然贵了一些,可是划得来的。”
我没买哈密瓜,而是挑了几只苹果。我看见她举秤的手是一双极大的手,关节突出,掌心有些干枯,无言地流露出日子的艰辛。她的脸却是极其年轻的,脸颊十分柔滑、白皙,眼睛明澈极了。她称好苹果,用一个极小的电子计算器算账,粗大的手指点着米粒大小的键钮。数字显现了,她爽快地免了零头,帮我将苹果装进我的书包。
天黑以后,这里的生意便忙了许多,除了女孩,还有个男人在帮忙,听他叫她阿芳。我猜想这个男人是她丈夫,可又觉得她委实太年轻,远不该有丈夫。可有一日,我忽然觉得阿芳有些异样,来回走了几趟,观察了几遍,才发现她的腰身粗壮了,显然有了身孕。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很惋惜似的,又很感动。再看他们这一对,也觉得颇为美好。他结实健壮,而她清秀苗条,且又年纪轻轻,叫人羡慕。他干活不如阿芳利索,态度也欠机灵,可是,对人的殷切却是一样的。那一晚,他为了要我买下一些烂了一半的香蕉,在蒙蒙细雨中执着地跟出几十步远,嘴里反复地说:“要没有带钱,以后再给好了。”
有一日,买荔枝时,阿芳与我搭话:“见你总在这里走过,大约也住这一条街吧,几号里的?”
我告诉她住的并不是同一条街,每天必须走过是为了去上班。
她说:“我想也是。”帮我将荔枝束成把。我看见她脸上有了褐色的孕斑,嘴唇也有些黯淡,手指甲上却涂了鲜红的蔻丹,与那粗大的指节相抵触着,虽免不去俗气,却又一派天真,心里竟没有反感。我又问她:“水果是谁弄来的呢?不会是你自己吧。”
她说:“是我男人。他下班以后,或者上班以前,去十六铺。”
“那么执照是你的了?”我问。
“是的,我是待业的嘛!”她回答,脸上的孕斑似乎红了一下,我便没有再多问。
有了阿芳和她的水果摊,这条街上似乎有了更多的生机,即使在阴霾的日子里。
深夜时分,落着小雨,我从这里走过,家家都已闭了门。我远远地看见阿芳门前有一盏灯,她挺着肚子,坐在一把椅子上,低着头织一件毛衣。我不愿惊动她,就从街的这边走过。
后来,水果摊收起了,大约是阿芳分娩了。这条街便格外地寂寞与冷清了。阿芳的门关起来了。关起来的门,如同汇入大海的水滴,退进那一长排、面目如一的门里。我竟再也不记得哪一扇才是阿芳的门,如果在它启开的时候,留心一下门楣上的号码就好了。可是,偌大的世界中,一个小小的阿芳,又算得上什么?几个来回以后,我便也淡忘了,习惯了这没有水果摊的小街。
我照样天天从这里走过,将这用方块水泥板拼成的路面走了个熟透。临街的窗户里挑出青青的竹竿,晾着衣服,衣角上滴下的冰凉水珠,都与我稔熟了似的,常常俏皮地落在我的额上。有的时候,会有五彩的肥皂泡从上面飘落,我会用手掌接住一个,它停在我的手心,好像一个梦似的照耀着我。从冬到夏,从秋到春,有阴郁的日子,也有明朗的日子,这街于我已经熟悉得亲切而平淡了。只是有一回,临街的楼上,忽然落下一朵断了枝的紫红的月季,落在我的肩上,又落到我的脚边。这是一个十级台风过后的透明的清晨。这时,就好像得了一个消息似的,我想起了阿芳。我想,阿芳该做妈妈了,阿芳的宝宝是男还是女?阿芳大约不会再摆水果摊了吧。
一天傍晚,我忽然看见了阿芳。她依然是罩到眼睛的刘海儿,眸子明亮,皮肤白皙,穿了一件红花的罩衫,安然地守着一个色彩缤纷的水果摊。她怀里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有着和她一样鲜艳的嘴唇,看上去是那样惹人喜爱。她似乎并没认出我,用一般的热切的声音招呼:“买点儿什么吧。”
我挑了一串香蕉,她将孩子放进门前的童车里,给我称秤。我看见她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粗大的赤金的戒指,发出沉甸甸的微弱的光芒。
从此,这里又有水果摊了,又有了阿芳、阿芳的男人,还有阿芳的孩子。阿芳也渐渐地认识了我,或是说记起了我,过往都要招呼,要我买些什么,或问我昨日的瓜果甜不甜。我还可以自由地在那里赊账,虽然我从来不赊。
毛头渐渐地大了起来,阿芳也渐渐地圆润起来,却依然容貌俏丽,只是脖子上又多了一条粗重的金项链,腕上也有了一只小巧的手镯。夜晚,她男人将电灯接出门外,灯光下,阿芳织毛衣,阿芳的男人看书,毛头在学步车里学步。摊上的水果四季变化,时常会有些稀奇而昂贵的水果,皇后般地躺在众多平凡的果子中间。
这一幅朴素而和谐的图画,常常使我感动,从而体验到一种扎实的人生力量与丰富的人生理想,似乎揭示了人生与生活的本源。在那些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在那些心情烦闷而焦灼的日子里,看到阿芳,甚至只需阿芳门下那一盏昏黄的灯,也能使人宁静许多。
一天夜间,天下着大雨,雨点落在地上,溅出一朵朵水花。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自行车飞快地掠过,眨眼间不见了蹤影。我走过这里,阿芳的门前也冷清了,却还开着门,门里点着灯。忽听有人招呼我,在雨声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转脸一看,原来是阿芳的男人,正站在门口。他说,今日有极好极好的香瓜,不甜不要钱,或者买回吃了再付钱,诸如此类的话。我朝他笑一笑,便收了伞进去。毛头睡着了,盖着一条粉红色的毛毯,伸出头,口里还含着手指头。阿芳在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越剧大奖赛的实况,那是一台二十英寸的彩电。屋里有冰箱、双缸洗衣机、吊扇、录音机等等。我从筐里挑好香瓜,付完钱,阿芳的男人又邀我坐一坐,避过这阵大雨。
我站着与他说话。我问他:“就你们自己住这里吗?”
他说是的,姆妈在去年去世了,本来姆妈睡阁楼。
我这才发现,阁楼占了房间一半的位置,木头的拉门很仔细地漆成奶黄色,静静地闭着。
“水果赚头还好吗?”我问道。
“没有一定的,”他说,“像去年夏天的西瓜,太多了,天又凉快,价钱一下子压了下来,蚀了有几百呢!国营商店蚀得就更多了。”他笑了一下,自我安慰似的。我觉得他虽长得粗壮,眉眼间却还有一丝文气,像读过书的样子,就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只不过是车工罢了,插队回来,顶替姆妈的。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起很多年以前,从这里经过,有一扇门里的邋遢而颓败的景象。那里有一个儿子,也有一个母亲。或许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一定是这里。我激动起来。阿芳随着电视里的比赛选手在唱“宝玉哭灵”,她是那么投入,以至竟然没有在乎我这个陌生人的闯入。我看着她,心里想着,难道是她拯救了那个颓败的家,照耀了一个母亲和一个儿子黯淡的生计,并且延续了母与子的宿命与光荣?
可我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不是那里。这里所有的门,都是那样的相像。我极想证实,又不敢证实。我怕我的推测会落空,就像怕自己的梦想会破灭。我很愿意这就是那个家,我一心希望事情就是这样。于是,我决定立刻就走。雨比刚才更大、更猛,阿芳的男人极力地挽留我,连阿芳都回过头来说道:“坐一会儿好了。”
可我依然走了。我逃跑似的跑出阿芳的家,阿芳的灯从门里幽幽地照了我好一程路。我没有再回头。我怕我忍不住会发问、去证实,这是那么多余而愚蠢。我不愿这个美丽的故事落空,我要这个美丽的故事与我同在。
就这样,我自己织就了一个美丽的童话,在阴郁或者阴雨的日子里,激励自己不要灰心。并且,还将这童话一字一句地写下,愿它成为这条无名小街的一个无名的传说,在阿芳的毛头长大的日子和那以后长得无尽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