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又叫了
仲春新绿盎然,我在刚搬进的住宅小区听到了久违的布谷鸟叫声,一声声清脆的鸣啭,把我带到了童年……
幼时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四个从城里搬回了乡下。懂事以后才知道:那时下放到潼南劳动的父亲,为了表示扎根农村,悄悄地下了我们一家的户口——咱家成了“非转农”。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个天大的事!父亲很积极,母亲很无奈,我们却无忧。我还依稀记得,临走那天,在重庆小龙坎车站旁吃了一顿味道极好而以后再也没吃到过的小笼包,后来坐上了长途汽车,再后来到了父亲的老家——大足大堡乡的赵家院子。
在赵家院子的那些日子,几乎只有零星的片断:记得某一天,家家都把自家屋里的锅盆碗勺拿了出来,也不用在家煮饭了,吃饭都集中在院子上房的大厅里,好不热闹。起初开饭,碗里还有点米饭,院里的小孩欢喜地打打闹闹;后来顿顿红苕,吃得反胃,开饭时院里小孩开始哭哭闹闹。我和我哥还能强撑着咽下几口,可我二妹就展开了绝食斗争——打死也不吃红苕;最可怜的是我那约莫两岁的弟弟,先前还有点稀粥喝,后来连米汤都得不到一口,再后来我弟弟病了,高烧不断,全身抽搐,母亲吓得不行,抱起来就往镇上跑。跑拢了一摸口袋,钱不够,可镇上那个好心的老中医还是给我弟号了脉,抓了药。好多年后,我母亲一提起这事,就感恩不尽。
那个年代,人没吃的,可老鼠却很闹腾。我还记得我们住的那个黑屋子——原本是装粮食的仓屋,我们去后就改为我家的“卧室”,白天老鼠就在空仓里跑来跑去,夜里又“吱吱”地叫过没完,让人害怕又心烦。我老不明白,这些老鼠连吃的都没有,哪来这么快乐?
老鼠闹腾,我们也不安分。地里的花生,成熟的麦穗,半熟不熟的桃子、李子……都成了我们“猎涉”的对象。还记得黑屋子的“楼上”住的是四娘一家。只要四娘不在,我们总要跑到她的“豪华间”去。这里不仅亮堂堂,东西也很稀罕,尤其那坛子里泡的咸鸭蛋最是诱人,时常偷得一两个煮了吃,简直就像过年。但日子一长便露陷了,状告到母亲那里,领头的哥免不了被狠揍一顿。打归打母亲仍望子成龙,一到读书的年龄,人家的娃被放在离院子不远的村小,母亲却把我哥送到三、四里外远的镇小。这回我哥还算明事理,学习好,从不逃课。有一段时间腿上长了一个大疮,他硬是撑着没停一天课,为这事母亲还偷偷给他煮过鸡蛋。但我哥犯起事来仍很“牛逼”。就说他和姑姑(我姑姑只比我哥大五六岁)的“斗争”,真让我眼界大开。有一次,对我姑积怨已久的我哥,俯身四娘“豪华间”的栏杆边,手里拿着一只臭袜子,对准楼下饭桌上的姑姑,只听得“嗖”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扔进姑姑的饭婉。接着就是两人的运动战——前跑后追,结果我哥一溜烟没了影,还整天都不见人,急得姑姑、两个叔叔包括我婆婆满坡找人。那时我妈正好到重庆去忙我们一家“农转非”的大事去了,丢了大侄子,他们如何交得了差?只有我这个忠实的“跟班”知道,我哥就藏在一棵草树(蜀中农家在夏季把晒干的稻草码在树装上,以备牛饲料)下,隐蔽得一丝不露,任凭大人东找西找,硬是不露面。
乡下开心的事也不少:下雨天背着竹篓到水田捞鱼,天晴满坡撒野,夏天去捉蜻蜓,冬天窝在屋里用灰篓烤吃的;最忘不了的是屋后竹林里一阵阵“布谷,布谷”的鸟叫声(那时还不知道它叫布谷鸟),清脆、悦耳,好听极了。好几次,我忍不住约了几个院里娃,打开“楼上”的后门,跑到竹林里找鸟。可它像和我们捉迷藏一样,只闻鸟叫声不见鸟之影。终于有一天,脸上从来没有笑容的小叔叔竟给我们逮到了一只山鸡——布谷鸟,还破天荒给我们编了一个小竹篓。我和弟妹们挖蛐蟮,拔草草,小心翼翼地喂养它,可它爱理不理,连一声“布谷”也不叫给我们听。可能是它想家了吧,我们终于不忍心了,不久就放它找家去了。
布谷鸟找到家了,屋后竹林里的“布谷,布谷”声叫得更欢了;布谷鸟找到家了,屋后竹林的“布谷,布谷”声更清脆了。这叫声哪里有传说中“杜鹃啼血”的半点凄凉哀怨?在我们心里,眼前日子的艰辛、苦涩,早就被布谷鸟悦耳的叫声融化了。
几十年过去了,我以为“布谷,布谷”的叫声早被我忘了,可一旦邂逅还是那么亲切、诱人。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省里师范大学任教,住进了一个有十多户人家的两层楼四合小院,院后紧靠成昆铁路和近郊村野田园。于是钢铁交响和田园奏鸣轮番上演:一边是“轰隆隆,轰隆隆”的钢铁交响曲,如雷贯耳,昼夜不息;另一边是黄、绿遍野,春秋尽染,尤其春日一到,“在这桃花盛开的地方”,鸟语花香,丛林葱郁,游人如织,田园奏鸣曲响起。但惟有那绿荫掩映处的“布谷,布谷”声,最是诱人。于是闲暇之时带着幼女曾好几次寻声而去,结果只闻鸟声不见鸟影,心中难免怅然。身居校园单调而略显枯燥的教书匠日子,莫非还要靠幼年养鸟的那份新奇来支撑?然而,消融我童年苦难的“布谷”声,在这钢铁交响与田园奏鸣彼此撞击的时日,怎会不再给我温馨,滋养我心中的安宁,使我远离那潮起潮落的躁动?!又怎会不再赐我一方田园,使我能在清苦中悄没声息地笔耕不辍辛勤耕耘,执拗地守候着自己的精神家园?!
转眼到了跨世纪,山圣乡农田开始建商品房了。庄稼被拔,树木被伐,光秃秃的土地上挖掘机、推土机整日轰鸣。可怜的布谷飞到那儿去了,它们又在何处栖身?我怕是再也听不见“布谷,布谷”的叫声了。没想到布谷鸟又回来了!就在学府附近我新搬进的这片住宅小区,初春伊始,周围绿树还未成荫,清晨只听得一片叽叽喳喳、群鸟欢叫此起彼伏,其中“布谷、布谷”的叫声最是清脆、悦耳,静心聆听,似乎布谷鸟在尽情倾吐生命的顽强和对家园的固守。
陪伴着布谷鸟,不,是布谷鸟陪伴着我,送走了秋冬,又盼来春夏。
写于 2015、5、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