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太阳默默地浸染着东方的一片云山,那透露出来的柔光温抚着湖中的彩船,一漾一漾的,融入了白桦林下宽畅的水洞里……
找到您,真不容易!今天刚好礼拜天,这么早约您,不会介意吧?
来自母校于默奥大学的学生黄艳秀,站在船头的边缘,略带矜持,就愈显得彬彬有礼。望着她自然蓬松的长发和粉嫩透亮的脸,像极了当年的秀霞。她上身穿着敞开的超短翻领外套,白得如雪。两襟间,外现浅蓝的紧身“V”字形内衣,蕴藏着高山和溪水的底色。她双手轻轻游动,不知停在哪里才好,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秦先生,我老家是中国四川的……据我了解,我的母亲曾经在西淮村生活过,您能给我讲讲那儿的故事吗?
我不知从何开口。胆怯和羞愧揉入了一片迷雾中,几近失态的地步。
我理了理自己黑色西装的领子,扶一扶眼镜,努力地振作了一下精神,随即,把目光转移到了洞外的君影草上……蓦然,一团紫气混合着红烟侵袭而来……
思之千里,无路攀缘。我的内心至今也不能形成去征服那一切的凌云壮志,只有伪装的随意而安沉积出来的些许烧碱侵蚀着我的日日夜夜。
这些年,我总是在寂静里,无奈地回味着心里曾经激起的那一点火花是怎样倏然地泯灭。如果可以,我宁愿放弃无用的气傲,举起白旗,投降一次,或者败下阵来,改头换面,做一回永不被俗世知晓的卧底。不为别的,只需要他们心魂平和,好好的活着,也能为当初纷乱的日子里哪怕带来些微弱的光线,即可顺利地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田水的躁症和怪痞,或许有他本性的无知;贵仁的反变,也更让人惊诧而无解。我怎么也弄不明白,那般跃动着的年华,还没有被享用,在转瞬之间就不复存在了!
秀霞与清澈的老弄河静静地流淌在我的记忆里,不允许有任何的惊扰和随意的亵渎!
千年的古风吹着西淮人的身体,他们时而激昂、时而冷漠、时而慵懒、时而奋起!然而,那一切,又与我何干呢?
我没有向艳秀说起那段过往。我存了她的电话,互加了微信,并且告诉她说,我一定会联系你的!
01
这几天,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西淮村。
已经是端午过后,村外水田里的秧苗碧绿碧绿的,一阵和风吹来,夹杂着水草的味道。青一色的新式两层楼房,依势建在一条弯弯的老弄河的北面。
即将中午,太阳的光辉把家家户户楼顶红色的瓦片和无数高高的杨树融入其中,有些模糊不清,仿佛正在抹去往日的不堪与无趣。
七审的腿脚不怎么灵了,但依然忙里忙外,给我烧过年时留下来的腊肉以及土鸡蛋炒青椒。她雪白的短发、满脸的皱纹,触动着我的内心。同时,我也十分想念七叔了。等午饭后,我一定去他的坟前烧上好的纸钱、叩很多的响头。
七婶不能生育,我却是她和七叔的儿子。自小,我就随村庄大多数的孩子们一样,也亲切地叫七婶、七叔。虽然特别烦恼,有时,又暖意洋洋。时间一长,与喊爹娘的感觉就没啥两样了。
我说,七审,大锅麻烦,这两个菜够了!下顿饭,还是得用燃气,方便、省力,可别舍不得!
都烧了一辈子了,习惯了,还弄一个粑粑圆子、一小盆生菜汤就行了……要不,你到院外拔点小葱过来。
看着七婶执意要做,也没有办法。
我走出院门,左边就是熟悉又陌生的菜地。正要移开栅栏笆子,右旁的水泥路上走过来一个人,捧着一只手,另一条胳膊前后摇摆着,一瘸一拐的,显得特别费力。待走近,我惊异地叫了一声,贵仁,是你吗?好多年不见了!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问话,径直走了过去。
我清楚的看见了他呆滞的目光,稀疏且灰白的头发紧贴着头顶,前额的“丿”字形疤痕显而易见,颧骨突出,鼻子也没有先前那么好看了。
仔细算来,他只不过才四十多岁,怎么变得如此的模样?而他的儿子乐儿呢?二十年前的往事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02
西淮村的离庄。土坯砌成的荒草房子,约某有几十家,散落在一条由东及西又笔直的泥巴路的两旁。南边弯弯的老弄河很宽,除了冬季,水总是那么满,那么活。河埂西头的小丘上,有一个孤零零的简易雨布棚,那里是讨饭的爷爷带着小孙子的住家。
一场秋雨过后,两棵高大的杨树,直抵半空中的云朵。一些裸露岀来的粗糙又泛着青白的根子狠狠地抓住北堤的泥土。越来越黄的叶子,被风一吹,有好多落到了不远处半青半枯的坡草上。突出的几根硬蒿梗挑着的那几片,滑下翻了几个跟头,飞了起来,又倏然扎进河水里。水的柔性化解了它们的冲力,就乖乖的顺流缓缓地飘着。
中午,我背着七婶手缝的蓝布书包,从学校回来吃饭。刚走到庄口,就听到路东的林雨姐姐,一边推着装满干碎鸡粪的独轱辘架子车,一边与一群孩子们说,田水从矿上回来了,还拐了一个媳妇呢!
一传十,十传百。尖声的九姨、喜闹的六姑、讲粗话的七嫂、会说故事的四婶……都从田间地头或者锅屋里走了过来,新奇地看着,啧啧地叹着……比我更小的孩子们显得特别高兴,紧盯着新娘子半新的碎花对襟外套和泛红的脸以及用美的不行的红头绳子扎成粗粗的独辫子,个个咧着嘴甜甜地笑着……
这就是美人吗?真好看!一条鼻涕流到嘴角,我低下头,吸了一下,发现了她破旧的黑色灯芯绒大口鞋全是泥,两个大脚指头露在外面,并且不停地缩动着。
三十岁的田水,个小,脸不算黑,平整的三寸发型灰突突的,走起路来,小眼傲然斜视,外显一股凶气。平日里偷鸡摸狗的,怎么能弄了个二十岁的美媳妇来家呢?
田水突然小跑着穿过正走在路口的头发糟乱、满脸灰黑、衣衫褴褛的爷孙俩,转身又夺下老人的黄皮树拐杖挡住我,故意粗声粗气地说,汪一念,以后,见人要多夸夸你田老大的本事,看见了吗?多惹眼的新媳妇,不准无中生有的背地里讲笑,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话音未了,就把拐杖扔在泥地上,整了整快要拖到地上的绿不绿灰不灰的脏大衣,昂首挺胸,阔步向前而去。
我听到了老要饭子一声声地咳嗽,也看见了他孙子惊恐的眼神。
这分明是一种炫耀,我握紧了小拳头。
什么玩意儿!我心里骂着,却不敢嚷出来。
田水粘满烂泥的灰帮白边回力鞋踩着泥巴发出打脸般的声音,身后跟着双手搂着旧帆布包的新娘子,紧张得有些蹒跚。忽然,我幼小的心灵洪水般泛滥,起先惊奇于新娘子的美丽,一下子转变成什么时候才能打倒田水的压力。
凭啥是他的新娘子?难过和愤恨交织于一起,最终又被无能为力的心里阴影取代了。
03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北风使劲地摇曳着杨树上好几片已经发黑了的叶子。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掉不下来。
傍晚,我放学回家。刚走到老弄河的边田旁,天上深灰色的云层紧紧地向河埂上的水闸压了过来……闸台上有一个女人单手扶着露天吊柱却面向闸下的西侧大声地哭着……待走近,她蓬头垢面,褪了色的红花棉袄的前襟露出来一块棉絮,隐约透出一小块雪白来。
这不是田水的新媳妇秀霞吗?
秀霞,田水说她姓“陈”和“程”都可以,她自己辩解讲,其实为“岑”。没有人理会她到底姓啥,西淮的人们大多都鄙视外乡人,有人竟然叫她为“傻霞”。
我不敢靠近!身后突然有一个急切的声音,一念,快回家去!
我回过头来,是大我五岁的汪贵仁。他已是大人的个子了,白净的脸旦严然增添了许多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他有着令人羡慕的高高的鼻梁,像是有灵气一样,只要轻微一笑,就会给人极其舒心的感受。他在村小附中读初三,而我才小学三年级呢!
贵仁迅速取下帆布书包扔在河埂边一块枯成碎末的草滩上,左手捋了一下额前乌黑的刘海,右手向台上的秀霞招手、做鬼脸,不大不小的双眼直盯着闸台上的秀霞,大声地说,秀霞姐姐,下来呀!田水哥又打你了?我讲过,我与珍姐一定会帮到你的……
秀霞全身抖动着,没有回应,也没有转身跳下去。
听七婶说过,多少次,她想离开西淮村。可是,在我看来,田水是一个捕鱼的能手,她是挣脱不掉这层网线的。
这时候,我听到了林雨姐姐紧张地嚷道,贵仁,小心,田疯子在那儿,他会打你的,快快走开!
林雨,微胖,圆脸、短发,男孩子的打扮,一双明亮的眼睛,经常充满着无知和好奇,有时也有潮水般的热情。妈妈因生她,难产而离世,父亲与同村的几个人去海南淘金去了,已经十年,音信全无,更不知死活,只能与瞎眼奶奶相依为命。她打猪菜、放牛、种地,唯有不能读书认字。
贵仁的一切精力都集中在待要轻生的秀霞身上,哪能听得见林雨的呼喊!
田水靠着闸下西侧被激流冲击出来的高地旁一棵即将枯萎的大歪柳树,他依旧穿着那件绿不绿灰不灰的脏大衣,冻得发青的嘴唇发出瘆人的笑声……
他应该又是醉酒了!我有些害怕,急速地向家里走去!
04
秀霞泛恶心了。一群喜欢说八卦的女人指指点点、嘻嘻哈哈的,很带劲。不知道是喜,还是悲。
已经是一筐坏鸡蛋的气味飘游在西淮村的每一个角落了。有时,多思无益,捂鼻前行,稍微避之不及,会熏得我几近呕吐,在家里骂上几句猪狗不如的东西,就被七婶训斥道,怎么这样不懂事呢!真是一块又硬又臭的骨头,以后该怎么做人!
我马上气愤地回怼,做人有什么意思!弄得七婶苦笑无语。其实,我最清楚自己的缺陷,胆子那么小,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怕事的人。
小年的那天上午,家家户户都忙着大扫除、敬灶神。我背着七婶七叔试着去老弄河给家里挑水,正碰上尖声的九姨与讲粗话的七嫂在洗菜、洗衣用的石条上吵架。
我清楚地看到盘着高高发髻的九姨娘指着七嫂的鼻子嚷嚷,是丫头、是丫头、是丫头……别不服气,还话里藏刀、夹棒地晦气我,真不是个东西!
瘦小的七嫂,不甘示弱,把两根辫子甩到脑后,一手掐着小腰,一手拨开九姨娘的粗手,挣大了嗓门,日妈的,你自己就没有生一个带把的,肯定也不想见到人家好……是小子、是小子、是小子……
九姨娘一把抓住七嫂灰色的棉上衣领子,这下,不得了,七嫂全力顶了上去,窄窄的石条倾斜了,两个四十多岁不同辈份的女人,双双滚进冰冷的河水里……
我正准备放下扁担和小水桶叫人拉架,转过身,猛然发现秀霞站在了我的面前。褪了色的红花棉袄干干净净的,像春天的图画,独辫子搭在右胸一块针角细密、新旧明显的大花布补丁上,刘海被寒风吹乱,有些湿润,眼神迫切,双手不停地搓着。她脚下的两个大竹篮子里装满待洗的衣服和锅屋里需刷的物什。
对,一念弟,快喊贵仁他们!她好像醒悟了一般,急忙跟我说。
河岸聚满了人……对骂声仍不消停,甚是难听……秀霞挎着两个大篮子啜泣着去了更远些的洗台上……看着她孤单的背影,那一刻,我真想做一回勇敢的人,却没有坚强的心。
第二年,随着秀霞的肚子越来越大,我不止一次地发现她在干活、甚至于走路时的艰难。我心升悲悯,觉得这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可是,从她强忍着的笑脸中,我又明明白白地体会到了一片柔软的红云在她的心里轻轻地飘着。
秋天来了。那天掌灯时分,田水的爹请来了接生婆,秀霞非常痛苦地产下了一个女婴。
原本与我无关的事,却有些怕。读书、吃饭,提不起精神;晚上,也很难入眠。
没几日,田水好像是病了,据说,是得了什么外症。凌乱的阴影笼罩着他的周身,还能听到莫名的臆笑。他头昏脑胀,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他极其失落,很没有面子,脾气也愈加暴躁了。他认为秀霞和这个婴儿就是灾星,让自个儿窒息。
孩子生下第十天的夜里,一两声狗吠传向深远的天空……冰凉的露水,在田水门前池塘边的黄草尖上酝酿成珠,然后,滴落……一会儿,弯月亮躲进了一片厚厚的云层里,仿佛永远也不想出来……
好不容易,秀霞与孩子睡熟了。
此刻,西淮村死一样的沉寂。田水轻轻地从秀霞怀里抱过孩子,随即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枕头塞进她的胸前,然后把孩子放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旧竹篮子里,提着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半掩着的旧门……
那个清晨,整个西淮村人都听到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田水的爹田守旺很声气。他的光头冒着些小小的汗珠,面目狰狞,破口大骂,真是作孽不可活!当小狗养着不行吗?再说,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能安分守己一点,这下好了,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儿呢?
田水指着他爹发紫的脸和扁平的鼻子,痛斥着说,田守旺,别唠叨我了,你但凡有那么一点良心,我小娘也不会死的……老不正经的,都五十了,还不务正业,好吃懒做的……成了啥样子……你又不是我亲爹……一天天的……还说上我了?
的确,田水并非田守旺亲生,是他大哥田守才的骨肉。田守才成亲才第二年,因患肝癌而死,大嫂因为想填饱肚子急于改嫁,就把三个月大的田水扔给了当时尚未取妻的田守旺。
应该是施肥太多,让幼苗恣意地疯长,弄成了如今不知怎么拔节和抽穗的境地。
后来,听七婶说,田水把这个可怜的女婴狠心地扔进了老弄河里……那个老要饭的夜起时发现了……想阻止,可惜没有成功!
不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事件,爷孙俩搬走了。从此,西淮村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
我的脑壳有点昏、有点疼。
一直习惯于讨饭的爷孙俩在西淮村的生活。回想起他们外乡的口音经过多年的演变融合已与本地话差不多一样的了,以及爷爷慈祥的面容和孙儿的好玩,一种失落感不由得涌上了心头。
我也不停地想象着这个没有名字的幼小生命长成大姑娘的美好模样……接着,我的眼前又是满天的河水,上面浮动着一叶孤舟,它正无助地寻找着一个渺小的方向……
05
贵仁聪明,学习成绩向来很好。不知为什么,他的爹娘无论怎样好言相劝,甚至于臭骂,他都不愿意读高中了。
冬天还没有来临。那日,天没有黑,贵仁的爹汪思德扛着犁,遇见在沟边捆茅草的七婶时,就自言自语地说,他婶啊,不念也罢!贵珍也早已嫁了,家里没人手,正好可以帮忙干些活计,也能减轻些我和他娘的负担!
他勾着头,久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些无奈和乡人常有的自嘲。
贵仁的姐姐贵珍,因为有几分姿色,在三年前,几乎是被田守旺的小儿子硬抢去成亲的。从此,丢掉幻想,不再奢望,虽小有争吵,倒也相安无事。
田守旺和他的哥哥田守才在解放前夕来到西淮村离庄定居的。他们性格粗暴,为人凶险,谣言土匪出生,虽单门独户,却也无人敢来招惹。
贵仁的娘,大家都称她为会说故事的四婶,背地里也讲她是村庄里最清高的婆娘。平时,她声音响亮,只要有空,总能讲些左邻右舍不曾听过的城市里新奇的事物。
其实,她从来也没有进过城。只是不善交际的汪思德多少认些字,喜欢从小集上捡些无头的小报、破损的小人书回来读,还有道听途说的逸闻趣事,然后就断断续续地讲给她听。
她性子灵巧,经过那么一胡诌,就生动多了。她每一次侃侃而谈,都有很强的成就感,丝毫不亚于今天乡村那些老娘儿们发抖音时的张扬和快乐。
这下,丫头的烦恼还在心头缠绕,儿子又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她的身心。那么好胜的一个女人,如今觉得无脸可见村庄的人了。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我路过四婶的家门,不知她从哪里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哭泣着说,念儿,你能帮我讲讲贵仁吗?
我惊了一下,努力地点了点头。可我明白,我哪有这个能力?
真是家门的不幸啊!看着四婶爬满细纹的眉宇间抽动了一下,好一会儿从嘴里吐出来的一声哀叹,着实让人揪心不已。
不敢想象,接下来的两年里,贵仁的心里充满着奇思异想,他好像需要成为一个解救人质的英雄。这是我听到七婶和七叔关于聊到贵仁时的感慨。我也有一种疑惑,一向是我榜样的仁哥,不应成为这般田地。
年关了。雪下得很大。只有这个时候,所有的枯枝残叶、牛羊的粪便都隐而不见,我才觉得西淮的天地是干净的。
下午,突然,好多的老少爷们都往贵仁家里跑,我也跟随其后。
我清楚地听到田水恼羞成怒的狂叫,搞我媳妇,老子弄死你……搞我媳妇,老子弄死你……
几个大人抬着满脸都是血的贵仁向村外跑着。
雪地上留下一串血的痕迹……然后,又被片片的雪花轻轻地覆盖了……
我屏住呼吸,双腿开始发抖。这是一种病态的诬赖吧?
若干年之后,当我想起贵仁、秀霞的事情后,那所谓轰轰烈烈的两情相悦仍旧搞得我头昏脑胀。俗习和恐惧的心理因素是难以逾越的鸿沟,难不成真的单单是性欲的使然?那是一股多么巨大的诱惑力才能托起的一个魔幻般的快感!然而,我更相信他们各自的执念,可是,即便怎么舍命冲击、苦苦挣扎,两人终究没能携手登上心中的最高峰。
06
又两年了。一条爆炸性的新闻传遍了整个西淮村。有一天,九姨娘像亲眼看见似的说,秀霞与田水的爹田守旺搞上床了!
田水不想要秀霞了,他打算春天来临之际再去外地重新弄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并且告诉他爹说,你对秀霞有邪念,她又不是个好东西,干脆,她就是你的了!
这是何等荒唐的事?西淮村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的相传着,任由时间慢慢地流逝……原来,一朵鲜花的凋零是在如此极度不堪的境遇中,地上连一抹红痕也不曾有过!
晚霞的余晖与金银花相伴相惜,也把七婶的菜地点缀的分外美丽,我闻着满满的清香,望着高远的天空……
总算有了件高兴的事情,七叔当上村长了!家里有了个当官的人,该是何等的幸运。
然而,次日清早,我正准备上学,贵仁经过我家门口,看见我,举起右手,弹出一个响声,神秘地向我笑了下,说,一念,田水那畜生死了!
死了?我半信半疑。
望着贵仁额上深陷其中的“丿”字形伤疤、已经发黑的脸膛和高挑的鼻梁,有些怜悯。他一定是恨死田水了。近来,我也曾听七婶说,贵仁这孩子的魂大概是真的被秀霞勾引去了,冤孽呀,怎么就不醒醒呢!
贵仁敞开了蓝色的老布上衣,现出了黑白相间的格子背心,吹着口哨无规律地狂跳着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踟蹰了好一会儿。无法理清这怪异的动作带给我的心绪不宁。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有了些明白,他那么沉稳的一个人,一定是在极度压抑的情形中,才会显露出这般野性的躁动。
田水的确死了!村里传言,他是在酒后熟睡中被秀霞和田守旺合谋害死的!村长七叔也没发现田水尸体上有任何被伤的痕迹。
没有人报警,也不值得庆幸。
西淮村的人们很矛盾,不相信秀霞的清白,又怕这个苦命的女人跌进更加残忍的深渊里。至于田守旺,他们除了在背后发出疯狂的嘲笑外,又都出奇般的冷静。总之,自古以来,在西淮村,那些妖娆的女人才是祸水的根源。
大个子七哥说,秀霞和田守旺肯定是用血诅导致田水的死亡。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夜里回来,刚到老弄河的大埂上,透着月光,正好看到秀霞把剪成人形的坟纸……点着燃烧,并且小声地哭诉着,魂儿回来……魂儿回来……还见到田守旺怪声怪气地念叨着,下地狱……下地狱……
这样,通过讲粗话的七嫂添油加醋地比划,还不到一天,在全村范围内就传得神乎其神了!
我突然意思到,如果不是那么邪乎的血诅,秀霞难道不是为了老弄河里那条小小的生命而祈愿吗?
终究,田水还是在八大杠的吆喝声中风风光光地埋葬在乱坟岗上。
纸烟纷飞,秀霞随棺哭泣!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应当也是对死者的一份尊重、一次祭奠。另一个世界,田水或许有他不一样的人生轨迹!
07
西淮村没有人再同情秀霞了。她由一个受尽委屈的外来媳妇,一下子变成了不祥的异类,左邻右舍仍然不敢与她和睦相处。
我讨厌乡语里的夹枪带棒,就算扒灰的谣言是事实,那也有难以诉清的隐情。我很想说出一句保护她的话来,可是,又有何意义?我还没有到悟透人性的年龄,只是胡乱地翻动自己的情绪,积郁于心,缓慢地前行。
在我想来,秀霞可以离开西淮,去她该去的地方了。然而,秀霞没有走。她逐渐变得更加成熟而润朗了起来。
那些天,我经常看到她干着沉重的活儿。即便疲惫不堪,也面带微笑。她坚持和忍耐着,没有听见半点的怨言。
只要有空,她也会做些针线活。那天早上,我发现她站在自家门口馨香的槐树下纳着鞋底子,使我眼前一亮。
她的长发应该刚刚洗过,披散开来,一阵清风抚过,飘飘然然……一张微黑的脸,此刻,似静似动的,泛出了柔润的光亮,猛然投射到我的心湖里……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对襟圆领衫,罩着鼓鼓的前胸,惊显凹凸有致的曲线和纯净来……
她看见我,微笑着点了一下头,一改往日的忧郁、颓废,溢出了别样的风味。这是一朵绝好的灵巧花蕾,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终于绽放了!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
晚上,七叔从村部回来,摸了一下谢了的头顶,一屁股坐在大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七婶忙递过来一把蒲扇,并且倒了一小瓷缸凉茶,说,别急,慢慢讲!
七叔深喝了一口,摇了几下蒲扇,说,真是笑话,把西淮人的脸丢尽了!竟然不怕羞耻地黏糊在一起了……黏糊在一起了……可惜了……可惜了……不讲大五岁了,还扒过灰呢……明明是个让人同情的女人,哪知道很有花花肠子……如今又开始害下一个人了……
七婶似乎早就知道七叔会说这些,她一边拿起桌子上的盖网,一边不紧不慢地摆放着咸菜盆子和碗筷,平淡的说,看把你急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微弱的煤油灯光下,七婶的脸色有些疲惫,但她用温和的大眼睛看着我,说,别听你七叔瞎讲!然后又向着七叔说,有些事情也只能顺着天意了!
七婶四十八岁了,身体瘦弱,两根辫子虽然已经变细变灰了,但她依旧留着,因为七叔喜欢看。从她瓜子脸的轮廓中,可以想像出往日一个年轻姑娘的温柔和漂亮的样子……七婶宠我、管教我,她一直是我心灵的灯塔。
七叔还是不停地叭啦着,说,贵仁的爹娘差点儿跪下求我说服他,这小子油盐不进……秀霞还流着泪,像是有多大冤屈似的,又一声不吭……鬼里鬼气的,真是急死我了……要是不高兴,又用上了血诅,可咋办?唉,更可怜了林雨那丫头的一片痴心……
七叔像泄了气的皮球,两手一摊,“啪”的一声,蒲扇掉在了地上!
我的脑袋翁的一下,难道,这才是人世间的自由恋情吗?不,一定不是的!它偏离了航向,更出乎了西淮人的想象。
08
贵仁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深陷其中的?真的是因为秀霞的计谋和挑逗吗?反正,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贵仁不喜欢爹娘的冷眼相待,时常有争吵的冲动。秀霞很怕四婶的无端挑剔,走起路来都轻手轻脚。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与家人相处着,盼望着解放的那一天。他们内心深处,是否不屑于那些鄙夷的眼光,甚而承受得住暴风骤雨般的摧残?无法知晓,我的心中默念着无数个平安来!
西淮村人的自尊、遗憾、悲悯、迷信,甚至于仇恨,交织不清,最终也会演变成一场戏的氛围。它有着正态的分布和自以为是的结局,随而各自呈现出一种自由的幻觉而飞得又高又远。达到心中的那点宽慰之后,归于一个短暂的平静。其实,这也是循环往复着的自我感动,一波又一波的,总是那么不厌其烦的面对自己画好的那座山坡,爬上爬下的,自导自演着习以为常的喜怒哀乐……
夏季总是消耗着人们大量的精力,热浪直逼着我的喉咙,喘不过气来。那一日,好不容到了晚上,没有风,空气依然沉闷,它刺激着我的皮肤,汗水不停地往外冒。
我光着上身躺在门口用竹薄和长凳子临时搭好的床上,透过灰色的蚊帐看着还不算圆的月亮穿插于纱云间,努力地想让自己安静下来。
只有洗完澡后才穿上粉花汗衫的七婶,坐在不远处的小椅子上,摇着她那把镶着白色布边的扇子,说,听九姨娘讲,上午,贵仁与秀霞拌嘴了,可能是因为秀霞这丫头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呢,真的乱了套了!
站在七婶旁边抽烟的七叔只哼了一下,没有回话。
我突然心升一种忧虑和忐忑,围绕在周围的热气好像一下子消逝了。我的身体恍惚间变轻,仿佛飘向遥远的天际。
谢天谢地,秀霞又怀孕了。春天,注定为秀霞而来。镇卫生院,秀霞顺利地产下了一名男婴,取名乐儿。
贵仁的爹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们开始心疼起秀霞了,也会逢人就夸,多好的儿媳啊,多讨人欢喜的胖大孙子。
可是,在我看来,秀霞只得到了他们故做多情的客套和假意的关心,至于孙子乐儿,那是千百年以来,传宗接代的自然法则所形成的虚伪动力。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表面上,一切都是宁静而祥和的。
三个月后,秧苗碧绿,河水清清。刚放学到家,一条惊人的消息传到了我的耳畔,也就是在正午时分,秀霞在人们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爬上了老弄河的闸台上……尖声的九姨又像是亲眼看到似的向着七婶一本正经地说,秀霞冷静的怕人,她放眼四周,还露出轻蔑的傲笑……在要饭的爷孙俩曾经住过的地方,长草斜飘,银光闪闪,突然,吱溜一声,惊飞了一只麻鸟……随即,她魂飞魄散,纵身跳下……好可怜啊……
当我飞奔到贵仁纷乱不堪的家里时,他搂着秀霞的尸身自责地哭诉着,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秀霞,对不起……秀霞,对不起……难道我早就应该送你回到家乡细江,去看一眼你心心念念的又狠心的书环吗?……
秀霞很安祥。她已经被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红花棉袄。虽然夏天即将来临,我却感应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发出来的温暖的气息和彩色的光芒……
西淮村的人们再也看不到成为茶余饭后谈资的秀霞了!她的内心到底装着多少爱恨和迷茫,我不得而知。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会感动于秀霞爱而不得的情形之下所激发岀来的义无反顾和极大的感恩与善意。然而,这终究都是一种深深的刺痛。
贵仁不能把控自己的内心了,身子在一片空白的意思里渐渐地变轻,魂灵离体,飞入了一个不知所云的地方。
他时常一个人在朝霞满天的时候站在闸台前,望着清澈的老弄河……
他恍若看到了这静静流动着的水面上泛着一个又一个粉红色的光圈,依稀可见富丽堂皇的宫殿,隐隐约约的,有歌舞生平的景象,散发出诱人的气息……
秀霞,本该清新脱俗,本该是洁然自怡的一束光……而老弄河,成了她永远的归宿……
09
不知道为何,我会来到西淮村的离庄。村里有好事的人说我是七叔从工地上捡回来的一个男婴,是一对伤风败俗的男女,偷情之后产下的私生子。
我憎恨那些明面上所谓仁义道德的人。我相信事物运行之中的顺意和巧合,我的名字“汪一念”是七婶给我的,我依然是有家的孩子。
我不想去了解事情的真相。生怕看到夜间的长刀闪动着明晃晃的光亮,更不愿意在日光下,让自己的那一点藏入肉体最深处的傲骨被碾压成粉末,然后,用老弄河的水揉成一团,晒成干瘪的样子。
我把自私缩小成一粒沙子、秘密揉进虚荣里。我用力地搭建着藏身的温房子,伪善绝对是主体的架构,它可以让我平心静气地度过那些纷扰的日子。七婶和七叔必须是我的亲娘、亲爹。不过,他们从来也没有让我喊可以溶解我躯体的“娘”和“爹”。似乎他们有一种特别愚蠢的想法,或许哪一天,说不定可以让我回到自己父母的身边呢。我不曾想过将来是否会离开这儿,甚而改名换姓,只紧紧地拥抱着一个虚幻的世界,才能轻轻松松地走在西淮村的土地上。
时光匆匆,我已经十六岁了。
即将年关,雪一天比一天大,学校也放假了。家里的三间草房的檐下经常有雪块滑下来的声响,整个西淮村白得圣洁。
临近傍晚,紧挨东山墙烧饭用的扒屋里,七婶叫我给灶锅添柴。我坐在灶口前忙着,她边铲着锅里的咸豇豆,边很认真地说,念儿,明天,你的亲爸亲妈过来,打算带你去一个叫移海的城市读书,那里条件好,又有好吃的,还能住上大别墅呢!
难怪这段时间,七婶七叔经常背着我窃窃私语!也模模糊糊听到些收多少钱的争论。我恍然发现,当我在西淮村为别人的境遇而难过时,别人也在为我所谓的未来而辛苦地规划着。
原本七婶的双眼漂亮而温情,此刻,突然有一种刺人的感觉……怎么就说变就变了?刹那间,我不知所措了!
七婶凑近,弯下腰,抚着我的头。一根辫子落下来触到了我的鼻梁上又滑了下来,仿佛在我的脸上画了一个茫然未知的圆圈。
坐在柴堆旁边搓绳子的七叔,停了下来,摸了一把自己谢了的头顶,一声不吭。他点着了一支烟,使劲地抽着。他老了许多,两鬓和额头有经年的霜打与日晒。
好一会儿,他轻轻地吐了一口烟圈,随手在灶埂上捻灭了烟蒂,意味深长地说,去吧,可享福了!
我面无表情,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没有任何阻拦的竖格子旧木窗子,流进来一道逼眼的雪光!
10
清晨,雪片依旧簌簌地落着。我没有带任何东西就随着一对特好看的中年男女出发了!
雪路由离庄延伸向河堤。我噙着眼泪回望,仍然不见七婶和七叔有半点的伤心。我有些恨,但不明白恨什么……
西淮村寂静无声,仿佛躺在白色的睡床上,不想苏醒。老弄河表面上的雪冰,突然发出一声天籁的响音。岸边那两棵粗杨树的枝杈被雪裹挟着,倔强地朝向纷纷扬扬的天空。闸台上露天的吊柱如同洁净的玉体静静地伫立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想起早已离开这儿的那讨饭的爷孙俩,此刻会在哪儿呢?一阵寒风直逼而来,我哆嗦了一下,只见满界的雪烟……
到了移海十个月后,我就去了德国的法兰克福。次年,又到了北欧瑞典的于默奥。从此,读书和工作,都在那儿。
然而,无论走到哪里,我一直记得,西淮村那条清澈的河水是从深山里流淌过来的,它是我永远的疼痛和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