颗粒归仓,落叶缤纷。故乡,已是秋的全胜时期。天气情绪波动,瞬间变得雾锁烟迷,浓云压境。风掠过面颊,拂过衣袖,在山峦间肆意飘荡。
从山梁下到山凹“秋祭”,又从山凹拨开一人多深草丛上到山梁,忍不住登高望远。左右四顾,遍山野凹的梯级山地里,五年前栽种的油橄榄葱郁茂盛,兀自站成了荒野风景。偶有微不足道的雀鸟们上蹿下跳临风飘举,似是想显耀自己的优渥况味。汉江水位已涨至距离墓地不远的半山腰处,也是史上最高峰值,四平八稳的样子,煞是壮阔动魄。我放开嗓门冲老屋的方向喊了两声小村的“乳名,”喊声随即消散。消散在密实灵性的群山,消散进浑厚肥沃的泥土,消散在正扩展开发的安阳绿谷隆隆挖掘机声里,消散在故乡“龙门”这个赫赫有名极具恢宏象征的地平线上,也消散在了眼前这条承载华夏数千年的文明长河。那个曾经燕帘莺户,酒醒啼鸦的小村,眼见藏进了历史的皱褶。继而,生出一种“落花人独立”的恓惶与苍凉。
郎阔的汉江平面波光粼粼,上上下下目及之处,人迹罕至。静观默察找不到一丝喧哗,那是一种疏于红尘的罕见静谧。静无所静,无所不静。这一静,是对大江北去的跨越敬畏;这一静,是对十万浩荡移民的传世膜拜;这一静,也静出一个旷日持久的地老天荒。我扫描着悠闲的江波,只有三五成群的白鹅、鹭鸶忽而扎进水里,忽而双翼舒展,快如风驰电掣,轻似行云流水,在水面划出一道银色直线。或伸开雪泥鸿爪大笔如椽划出一道妩媚的弧线,丢下几声鸟语再一飞冲天。那是醉仙的歌啸,龙凤的舞蹈。它们从容地越过恒河沙海,演绎着与天地共存,福兮祸兮,半肩烟雨,华枝满春的悲欣之道。我试图通过隐约的方位,全面开启脑细胞记忆,在江心搜寻我的祖居坐标。
上世纪80年代,汉江河常年清瘦羸弱,远没有现在的湖光山色气势磅礴。秋风萧瑟的时节,河东河西隔河瞭望,男人女人影影绰绰,一个个苟且躬耕的身影是那么的坚实执着。一声皮鞭甩响,“哒!”男子汉们接着一声粗狂雄厚的喊牛声如雷贯耳,“走!快走!”田野里、作业道人力板车咯叽咯叽,在农人洒满汗水的脚印上碾出“必躬亲、重到何忧”的九曲回旋。手扶拖拉机突突突震颤地冒出黑里泛青的柴油烟雾,那浓浓的油脂腻味闻得人几分麻醉几分晕眩,顷刻随风而去。临近午时,栽植高矮杂木的土墙黛瓦深处,窜出袅袅炊烟带着一股麦秸柴火、土灶菜香的鲜美,端正正从烟囱鱼贯而出,很快又被风吹歪,在苍穹下化为乌有。汪汪汪的狗吠追赶着嘎达嘎达的鸡鸣,去似三春飞花,势如快意恩仇。放学的学生们排着路队,一路沐浴清风高唱着“路歌”《闪闪的红星》与之八方呼应。直到穿过大小河流、麦田、老井、道场、柴垛、歌声才在拐过牛棚的村舍门洞处缓缓隐匿。
我们赵姓本家有12户和汉江毗邻而居,离码头步行也就5分钟工夫。木划子、铁划子,木帆船、机帆船,航运客轮千帆竞渡,百舸争流,一声声鸣笛呼号着划破天际。那“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流年沉香,在眼皮子底下熙熙攘攘一览无余。百货,化肥,粮食、水泥、河沙、红砖,一一在农人的背弯下被源源不断搬上卸下运来送往。堆积的货物在码头整齐排列着,像一座座小山。我们跻身于码头,仿佛进入了童话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妙,我为有幸生在汉水河畔而乐以忘忧神采飞扬。
当“山也还是那座山哟,梁也还是那道梁······”的歌曲每每从汉江河飘响时,那浪涌浪卷,会荡得人激情澎湃。那是客轮抵达码头,或是顺江离去时必唱的电视主题曲“篱笆墙的影子。”那音色如洪钟大吕,余音绕梁;如明月千里,透亮清爽;如高山流水,委婉曲殇。当我还沉醉于“篱笆墙的影子”咋就那么长时,思绪飞转,忆念中的篱笆已然坍塌。眼前浮光掠影,再度幻化出公元2010年8月22日,安阳镇第三批258户,1116人举家迁徙时的构图。那天,黎明姗姗来迟,乌云压顶,大雨破空而下。15辆移民大巴和20辆移民大货车在小河村郧丹公路上排成一条长龙,夜色中人们打着手电,扶老携幼,撑起雨伞,裹紧雨衣,对号上车,点名入座。那是怎样一种背井离乡的难舍与悲壮,无私与奉献,憧憬与梦想。那种家国情怀横贯千秋,荡气回肠,如扬鞭策马,如黄河奔流,一下子撞开了我的设防。
岁月无尘,流年已陌。
我对故乡曾有过傲慢与鄙视。如今,那儿已开出世外桃园,涤尽尘世烦扰。
从前,妻弟是我们的亲戚中唯一一家滞留在故乡的“落后户”,除了五家移民外迁,另有六户早已搬进城里,且都已住上进门刷卡,保安把守的小区房。在亲戚们的怂恿鼓动下,妻弟和弟媳也立下了志在必得进城生活的目标。为让远在广东的儿子儿媳安心打工挣钱,在家“守老堆”的妻弟两口子并驾齐驱,照看孙子、孙女上学,耕种土地,贷款发展山羊养殖。几年下来,事与愿违,理想和现实相差甚远。五年前,夫妇俩一咬牙,把自家分得的八亩良田流转了出去,让弟媳一人在家专心带孙。妻弟则远走京城,进入一家大型建筑工地,利用擅长的木匠技艺,做起了“支模”工,誓必早日实现宏愿。
难得回去一次,眼看汉江清水线之上妻弟家的巨变,让我不得不擦亮眼眶去重新甄别。他们家十几年前就盖好了楼房,内外原汁原味的红砖墙始终没经任何粉饰装修。再看屋内,可用过分“破败寒酸”对号入座。如今,眼前的两层楼已是神摇目夺,华丽转身,变成了高端的“别墅”型里里外外窗明几净。屋脊油亮的琉璃瓦翠绿欲滴,檐翘四角,充满张力。阳台仿檀木护栏古朴流畅,典雅柔和。酱紫色防盗大门飞阁流丹,气势庄重。好一番日月新天,豪气明媚。客厅、厨房、卫浴、宽宏敞亮超凡脱俗。毫不客气地说,一应设施、前卫装修,一点不逊色城市大众家庭。弟媳说;全村的楼顶新瓦和外墙墙面,是政府统一出资,免费修缮粉刷的。阳台护栏,屋内各色地板,墙砖,涂料,浴霸,热水器,照明吊灯,包括新改造的厨房,卫浴所有材料,都是你老弟今年夏天疫情管控从外地回来后,亲自到市里买回,然后自己设计亲手装修的。
美丽乡村建设,如韶光淑气,暗香疏影;如浮花浪蕊,红情绿意。故乡,已驰骋出一道千古披靡的万世盛景。
妻弟一家,三个人常年打工在外,每年会攒下一笔客观的收入。他们想挤进城市买房居住的宏愿,已从家庭规划中彻底清除,重新绘制出了在家乡龙门,依山傍水养身修心的远景。
当所有亲戚们对此还大惑不解的时候,我第一个支持妻弟守住故乡。因为,故乡已氤氲出了一种炽热的温度,那儿,笃定是我们生命中无法绕开的轴线。那儿墨绿如黛,风华正茂,你可酒国安恬,酒地绵邈。那儿荷花映日,烟波浩瀚,你也可剑胆琴心,笑傲江湖。那儿郧丹路旁有十里杨柳参次披拂,你还可坐看山色,身后千秋,把平民的日子过成一首“俯瞰江流青一带”的美学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