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日,是清明节假日的第一天,我和京华的几位朋友,一同去了保定,游览了堪与北京颐和园、苏州拙政园等齐名的古莲花池。
莲花池处于繁华的市区。我们穿越喧嚣的大街,经过格局并不宏阔的大门,踏进了这一市井中的蓬莱。
迎门是一座由太湖石堆砌的假山——让人不能不佩服古人造景的匠心——如同照壁,不致于使人一眼就洞穿了她的所有。
假山的左侧是一个院落,外墙上镶嵌了一块块色苍迹古的石碑,近看勒文刻字,皆为前贤所书。遗憾的是,受时间的限制,不能从容地品味一下其中的宏旨与妙趣了。
往前走即是一个高大的牌坊,四柱三门式,雕金绘彩,气派非凡。中间门楣上书有“古莲花池”四个篆字,方正古雅——据说出自“文治总统”徐世昌之手——与两侧的题额“摇红”“涤翠”一起,让人仿佛已置身于接天映日的荷塘之中。
咀嚼着古人用字的绝妙,我们到了一幢二层的图书楼前。导游介绍说,这座图书楼建于1908年,至今已有百年的历史了,虽为官建,却对每一个平民开放。
战争是中国历史的主调。兵燹之祸主要有二:一是对建筑的破坏;一是对典籍的焚毁。建筑被破坏了,后人可在废墟上重建;典籍被焚毁了,后人只有为之浩叹了。据导游说,莲花池始建于1227年,迄今已有八百年了。面积最大时有一百二十余亩,是今天的三倍。历史上,莲花池曾遭受三次劫难,一次是1284年的地震;一次是1900年的英、法、德、意联军的焚掠;一次是民国时期的战乱。
听至此,再仰望一眼老瓦灰墙、格式古拙的楼房,心中不禁多了对它的崇敬,虽然图书楼的历史远远不能代表莲花池的变迁。
我们循了莲花池南岸的曲径继续前行。
三月不是荷花池最美的时候,但柳丝低垂、春花盛开的湖岸,疏朗之间已妩媚得让人着迷。一步是一座拱形的石桥,遮溪护栏的还生着一丛绿叶簇簇的蔷薇;一步是一耸骨骼玲珑的太湖石,身旁还窈窈窕窕地立着一树红萼初开的海棠;一步是枝柯交接的松柏,绿荫下置有一个画了棋盘的石桌,石桌旁有三五老者把茗对弈……而湖上的白桥,以及对岸绿瓦朱柱的芳亭水榭,逶迤一带,参差互映……随处选一个镜头,都不啻一轴美丽的图画。
从西岸向北,即进入了莲花池最值得一游的区域。这在二十分钟前还是望中花树繁遮的重阆深馆,甫一走近,就让人呼吸到了它浓郁的人文气息。就像在芳洲之上邂逅一位美人,令你目迷神摇的无非是她的绰约的姿态、婀娜的裙裾,但与她隔石对坐,听她一边柔指拂弦,一边珠喉婉转地吟出一曲词来,你就会为她的情怀,为她内在的灵秀所打动。
事实上,莲花池在历史上能够声华天下的原因,并不在她有一个“林泉幽邃,云物苍然”的外表,而在有一个莲池书院。
莲池书院在晚清是一流的,院长多为饱学之士,更重要的,它有特色,不仅开设了外语课程,而且还聘请了外籍教师。导游的一番介绍,让人对前面的景物又多了许多期待。
躬身穿过一攒密密匝匝的海棠枝后,沿廊桥继续北行,走到了一排馆舍前。这些馆舍,听听它们的名字,你就会想象自己是行走在海国的仙岛上。这组建筑的主体叫君子养生馆,左为小方壶,右为小蓬莱。
小方壶有一联,诵之,心若水洗:“松寒欲傍绿荷衣,竹静似闻苍玉佩。”绿荷衣与苍玉佩为天孙之衣饰——睹之闻之,让人心无俗想。而松竹之品格,则是居者的自喻和所慕。
在古代,官员是一个特殊的群体。脱去官服的他们,骨子仍然是一个读书人。作为朝廷的命官,他们有治理一方的责任;作为读书人,他们还有自己的内心追求。“致君尧舜上”是不少读书人宏伟的志向;但皇权的压制,官场的争斗,案牍的繁冗,一方面消磨着他们的意志,一方面袭扰着他们的天性。为了寻求生命的平衡,他们上下求索,从子曰、道释、佛说中,最终悟出了一条将入世与出世兼顾的人生哲学。这一哲学,饱含了读书人的无奈和隐忍,也让人看到了读书人的不屈与抗争;既有消沉的因素,也有积极的成分。他们要寻找一个地方或者建设一个场所,践行自己的哲学,安置、寄托、疗养、救赎自己的心灵。这个地方有三。一为诗书;一为山水;一为交游。受条件限制,有时只能选择其二,甚至其一。而莲花池,就具备了这三者的功能,尽管打了折扣。但她成为文化渊薮,以及无数次的毁被坏后又无数次的被重建,原因即在于此。思索间,长生馆已在眼前。举目看门外一联,又不禁驻足诵之:
莲香入座清,笔底当描成这般花样;
湖水连天静,眼前可悟到斯道源头。
此联为莲池书院的山长欧阳凝祉所撰。欧阳凝祉是曾国藩的老师,也是曾国藩的岳父。但他的身份,官员的一面只占了百分之十,读书人的一面则占了百分之九十。所以,这种境界很符合他。
君子长生馆还有一副内联,也很有趣:
堂开绿野,园辟华林,俯仰千秋留胜迹;
池接瑯环,山邻宛委,师承百世启人文。
此联为光绪时期一个叫李景明的人所作。其中“瑯环”指神仙住的洞府;“宛委”指宛委山,乃会稽山的一峰。《吴越春秋》上说,大禹登宛委山而得金简玉字之书。
读书人的心大概是想通的。不难理解,他追求的仍然是,既要做一个神仙,也要做一个圣贤。但这种修为,在皇权一统的思想下,在以争权夺利为主要形态的社会里,有几人能做得到呢?遑论处于社会下层、未免冻馁之苦的黎民。
移步前行,沿北岸一路又过丹花绿树的洒然亭,登石展锦围的水殿,穿台远坞深的濯锦亭,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大门前的牌坊前。停下脚步,忍不住回首那迤逦的药径花墙,依稀如闻松阴竹影下吟诗诵书的声音,再想象那负笈而至的少年青衫翩翩的身影,总觉历史未曾远去。
2017年4月10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