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桥大队民兵营是个全县先进的民兵营,各种工作都走在头里,得的锦旗一面又一面,几乎挂满了大队办公室的半面墙。于是,大队就把在当年九月初开学前,建成十二间校舍的艰巨任务交给了它。
为顺利建成十二间初中学生校舍,大队一把手肖书记许的条件可够满优越的。参加建校的人每天记满十分工,伙食费为二元伍角(约为满八天的工分值)。烧锅的柴禾由各生产队提前送到。那时候,剔骨猪肉八角钱一斤,小麦两角八分钱一斤,再加上油盐酱醋水,一天三顿净吃白面馍加猪羊肉,伙食费也足够用的了。提供的男劳力数也算很充裕。十八个青壮劳动力,有九个民兵排长和九个基干民兵,个个都是根红苗壮。带队的民兵营长丁华,参加过抗美援朝,也算年轻的老革命了。把这样十八人组成的突击队交给他,肖书记放心,整个大队的贫下中农也当然更放心了。
头一天上工,安置锅灶、搭睡觉庵子,还算正常顺利。可第二天正式和泥踩墙时,麻烦就来了。
本来,和泥踩墙的活八个人干就可以了。俗语不是说打墙“七忙八不忙"嘛。大队安排十八个人来干这活儿,原计划是分两班倒的。一班九个人先干。干累了就换,下班九个人冲上来接着干。可没承想,这十八个人都是好成份,不像十八个五类分子那样听话,那样好管理。丁华营长上集买面买菜去了,招呼某生产队的民兵排长暂时代管理一下。其他生产队的民兵排长和基干民兵就认为,你算老几,咱们都是平起平坐的,不听令。原来在庵棚里下棋的,仍在继续下棋,原来在庵棚外打扑克的,还在依旧地打他的扑克。就算有几个听令的在挑水泼泥,在抱麦草撒羊角,在用铁抓钩扒墙泥,在用穿着胶鞋的脚踩泥,干了一会儿,再不见什么人参加进来和他们一块儿干,觉着光自己干吃亏,也就放下自己的活计,回去闲坐啦呱,或者看旁人下棋,打扑克去了。等丁华营长採购回来发现工地上没一点动静时,也只能气得干瞪眼儿,不过发了几句牢骚话而已。
丁华营长亲自监督着好了些,但其中的民兵排长,觉着自己在生产队里大小也是个官,对民兵营长呼五喊六地叫自己干这干那,心里就不舒服,脸上常显露出不屑一瞥的样子,手和脚自然而然地就放慢了干活的速度。丁营长和他们比,年纪又显大了些。再加上他在朝鲜又真刀真枪地跟美国大鼻孑干过,脾气暴些,就看不惯这些年轻人吊二浪当的干活样子,免不了说话重些。这样的上下级关系,逐渐就成了针尖对麦芒。
民兵排长们经常不听令,有时还会和丁营长吵嘴,自然而然地也会影响到其他百分之五十的劳力基干民兵。他们也逐渐认识到,民兵营长是个鸟景,也得跟其他劳力一样扒泥和泥踩泥垛泥,不能只到集上搞採购,回到工地背着手瞎指挥。丁营长在朝鲜战场负过伤,平常不能干重活,到建校工地只是领导指挥与採购食材。这是肖书记在大队班子会上明确宣布的。所以丁营长除採购食堂所用物资之外,在建校工地上,只动囗,不动手。这样混到第八天,丁营长也觉得混不下去了,当天傍晚吃过饭宣布,自己伤病复发,要到医院治疗,辞职不干了。其他建校劳力看头儿走了,也没人继续供应大白馒头夹猪肉吃了,只得作鸟兽散。
到了第十天,在县里开三干(县、公社、大队)会议的肖书记才回来。他专门路过李沟堤建校工地。没到建校工地前,他还兴致勃勃。到了工地,他差点跳起骂八辈儿。本以为这十天天气晴好,正是和泥踩墙的好时机。李沟堤地势高,又得风,泥墙干得快,十二间教室的头茬墙踩好是没问题的。说不定二茬墙也能接着踩几间了呢。到了工地一看,像没开工差不多,拢共踩了一间半,还只半茬墙。肖书记气得呀,真没法说,差点要死。
第二天上午,在龙桥大队班子会上,肖书记脸红脖子粗地说,这十八个基干民兵滑得很,也坏得很。坏得不如五类分子。坏得不如五类分子的一个脚趾头!当时有人劝说,肖书记,不能这么说。肖反驳说,我就得这样说。我说的不对吗?派几个五类分子去干,都得比这强百倍。班子其他人都附和着接茬,肖书记这话在理。
气归气,肖书记开的大队班子会,这次主要解决的还是盖十二间校舍的问题。今年到秋,初中三个班必须从龙桥小学完全搬出去。初中校址费九牛二虎之力才选定。建十二间校舍的工作不准再退缩半步。最后大队班子成员一致同意,由贫农代表老烈属董洪京监督着十个男五类分子,继续建造那十二间初中校舍。
董洪京三十来岁时患强直性脊椎炎,弯腰低头,头低到离地面不足一米高,是典型的罗锅腰,外村人背后称他董罗锅。董洪京成份好,是烈属后代。他虽是文盲,但知情懂理。在董姓中,他辈份低,因有老辈亲戚扯拉着,前后庄,东西庄,见人该叫表婶子的叫表婶子,该叫表叔的叫表叔。即使是见到五类分子,碰到面,也是按辈份,该叫啥的就叫啥,从来不大样。他以前作为平头百姓是这样。现如今,当了大队干部还是这样。这次叫他监督五类分子建造初中校舍,他还尽力为建校舍出力的人谋得了一定的经济利益。要求大队每天发给建校舍的十位五类分子,共计二元伍角钱,留作中午自带干粮,做一顿热菜汤喝用。
平常既听话,干活又不敢偷奸抹滑的五类分子,在肖书记紧急招开班子会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吃罢饭上工了。董洪京名义是监督员,其实际也是战斗员。虽然他不能干挑水和泥,扒泥踩泥,用三股铁叉挑泥垛墙的活,但他可以抱麦草羊角撒,而且羊角撒得细致,不成堆成团成疙瘩。多厚的土,就撒多厚的羊角,不多不少,恰好够用。董洪京抱羊角撒羊角,还不停地和人啦着呱:李老弟,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属蛇的,是小龙,只比我属大龙的小一岁。你扒泥可不能这么猛啊!单表叔,听说你儿女都很孝顺。这就好嘛。这就是咱做父母的福。你挑水的活也该换换人了。
董洪京抱草撒羊角,这活固然不算重,但他是残疾人,又是大队干部。这些情况,在这十个五类分子心里是十分清楚的。十好几年了,自己做的义务工还少吗。干哪样活不被熊过,骂过,污辱过,甚致打过!这次建校舍,董洪京监工,头一次把咱当人看呀!既然董洪京把咱当人看,咱也得把自己当人看,干好这人干的活儿。人人都这样想,人人都这样干,这活就好干了,这活就干快了。再加上一段时间内,老天爷也来帮忙,该下雨时下了,该晴天时晴了,从董洪京接手监工建校舍,到十二间漂漂亮亮的校舍全部建成,没为一天天气原因而误工。
九月一日开学了,一百五十多名学生整齐地坐在三个教室里。龙桥大队第一把手肖书记还亲自带着腰鼓队,欢庆龙桥大队初级中学建成暨第一次挂牌命名开学日。
三年一度的全县先进民兵营评比活动,于本年十月开始进行,在龙桥大队蹲点的公社干部余本对肖书记说,这次评比,咱们龙桥大队民兵营,这个连续获得多次先进集体名誉的民兵营,一定要把光荣名誉继续保持下去。保证这杆先进红旗永不倒。肖书记说,先进?先进个鸟!在建校舍时那表现,还不如五类分子的一个脚趾头呢。余本本来就看好肖书记的领导能力,他和肖私人关系处得又好,便接着说,老肖,政治上路线上的话不能随着性子说。肖说,我可没有龙桥大队民兵营的先进材料可报。余说,这事不用你管了。我叫你大队会计侯纪写。侯纪在省报上发表过文章,是你大队的秀才,写民兵营先进事迹材料难不住他。
侯纪不愧为鬼秀才。听了公社蹲点干部老余的指示后,眨巴眨巴几次眼,不到两小时,就把材料写成了。然后交给余干部阅读审查。余干部一看,写得不错,龙桥大队民兵营,再次评上全县先进,必定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结果不出余干部所料。阳历年前的一天,县人武部在龙桥大队同时开了两个大会,一个是龙桥大队民兵营表彰大会,一个是五类分子批判大会。在会上人们才知道,上报的材料写反了。把民兵的事安到五类分子身上了。把五类分子的事写到民兵身上了。表彰会上,人武部干部说十八个龙桥大队基干民兵,先看到五类分子在开头建校舍时,如何磨洋工,搞破坏的。在严峻的阶级斗争中,擦亮了自己的双眼,积极投入建校舍队伍。在建校舍时,如何站岗放哨防阶级敌人来破坏的,如何实干巧干加拼命干的。并提前十天完成了任务。在批判会上,说五类分子先去建的校舍。在十天之内五类分子偷奸抹滑搞破坏,妄想推到社会主义大墙,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最后叫参加建校舍的十个战战兢兢的五类分子,低头,低头,再低头认罪!
会后,丁华营长把县里授给龙桥大队民兵营的两面锦旗挂在大队办公室的正墙上。这两面锦旗一直挂了好多年。那些年,人们一走进大队办公室,脸就被映得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