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北疆煤矿挖煤是一个不得已的决定,其中“罪魁祸首”就是路遥。你千不该万不该,最不应该的是,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递给了我一本《平凡的世界》。其实,你在我高考落榜之前,递给我的那本《人生》,就让我“中毒不浅”。而这一次,你是真正地把我往“死”里整啊。
煤矿我又不是没见过,我在砖厂搬砖的时候,就跟着汽车一起到辽宁的北票小煤窑“考察”过:黑黑的巷道、黑黑的矿工,他们黑黑的肩膀上扛着一条细长的口袋,口袋里装着一两百斤的煤炭。这些家伙猫着腰,从矿坑里爬出来,走到一个地磅前开始过秤,然后走到煤堆旁撒手倒掉,又回到地磅上再称。这一加一减,就是你扛煤的多少。从他们的脸上,后背上,可见他们身上的汗水已经没有太大的颗粒了,因为他们的汗水就要流干了……老实说,搬砖那伙计已经很累了,但那毕竟是在地面,而看到这些煤黑子以后,就连比我棒很多的哥哥,都认为这不是他妈的人干的活。
那一年,对于25岁的我来说,确实是一个多事之秋。那一年,我干了一件最成功的事,就是我与她离婚了,而且我是被告。如果再加上此前的高考失败,我已经成了一个“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的家伙,还有什么资格坐在炕头上如饥似渴地去读路遥的那部泣血的名著呢?母亲已经出离愤怒了,而我却毫无察觉。我还在认真地听路遥的“演讲”:你的哥哥不是在砖厂搬过砖吗?他就是“孙少安”,你虽然也在砖厂搬过砖,但你还没有资格叫“孙少平”,你有没有勇气去煤矿小煤窑干几天?“孙少平!”我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北疆底层深处有一个声音对我呐喊:“孙少平!”
“啪啪!”母亲手中的扫帚疙瘩劈头盖脸地朝我打来,我坐在炕头上还未曾缓过身来,接着就是母亲疯一般地叫喊:“你念书的时候干啥去了,现在才想起读书!”“一早晨起来,你他妈坐在炕头就没动地方。”
那一天是1995年腊月二十三,小年。那一天是我和父亲从盘锦割苇子回来的第二天,母亲就对我开“杀戒”了,母亲虽然不识字,但依照她那恨铁不成钢的性格,是绝不允许一个光棍子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哪怕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她心头的一个挥之不去的结。我来不及穿鞋,就逃到了后院的哥哥家。哥哥问我的脸怎么啦,我说娘打的。哥哥说“因为啥?”我说是因为“路遥”。哥哥那时候也不知道“路遥”是谁?可能觉得是一本书吧,他就让嫂子给我整一口吃的。我已经顾不得脸面了。我一定要离家之前把自己的肚子填饱,否则还有更惨的事情等着我。哥哥看我狼吞虎咽地吃,也叹出了一口长气。
春节已经没有几天了,因为过年,我就会又长了一岁,长一岁之后,我就二十六岁了。就我当时的条件找一个离婚带娃的老婆已是天方夜谭了。我趁着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把几件该带的衣服装好,一秒一秒地熬过了“年关”。那一年过年,我们家没有买鞭炮,一个是没钱,再就是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哪怕是从哈尔滨读大学的弟弟回来,也没有给家庭带来半点喜悦。因为弟弟过了年开学,还需要支付一笔不少的费用。为了满足我去远方求生的基本预算,我和父亲吵架要出我在苇塘里打工的300元钱的应得收入,然后给了弟弟200元去读书,剩下的100元,就是我离家出走的所有经费了。
年终于过了,祖宗牌位也撤了,转眼已到了初三。就在这一天,我的一个异父同母的哥哥叫我去他家吃饭。我俩平时也很要好,我在他家吃了饭,还喝了酒,乃至很晚才回家。母亲嘲讽我说:“出去一天没回来,还有人管饭呢?”我在母亲的眼里,只剩下这个份了。
我该走了,我真的该走了,我这个败家子再也不能在父母跟前晃来晃去了。1996年正月初四的早晨,我趁着屋里没人的时候,敞开了柜子,拿出了那个年前就准备好的牛仔包,把路遥的那本《平凡的世界》放在最上面,拉上拉索,从我家的墙豁子跳出,沿着当年落榜后从学校逃回来的那条“陆相华”小道,逃也似的,向着火车站奔去……
火车站距离我家并不远,田野里的皑皑白雪,还有呼呼的北风并没有让我觉得寒冷,反倒浑身的热血都在涌动,甚至有一点毛泽东当年“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的气势。
值班的售票员是一个男同志,他一边给我票,一边和我搭讪:“你好像有事吧,我年前就看到你在火车站前面来过一次。”我“嗯”了一声,并没有明确的回复。我买的是一张通往“敖汉”的短程车票,剩下的3000多华里的路程准备通过逃票或者半逃票的方式来完成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旅程。其实我的目的地并不是很清晰,那时候也没有电话、手机、写信时间太慢,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我只记得我的三姨家在呼伦贝尔大雁煤矿。那里的火车站名具体不详,可能是“大雁”,可能是“牙克石”,可能是“满洲里”,可能是“海拉尔”……不管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要逃出那个村庄。
列车徐徐启动了,我的眼泪马上就流出来了。村子里的房屋、树木、远山,还有故事,都渐行渐远……
在北疆的四年,我从煤矿的一名采煤工干到班长,又从一名班长干到队长;在北疆的四年,我实现了从农民到工人身份转变的同时,还有了深度思考的时间和文学创作的时间。在北疆的四年,我写出来《明月千里寄相思》《母亲的脚步》《星星点灯》《因为梦着我的梦》《河水弯弯》《花开花落》《九月九的酒》《往事如歌》等系列散文。曾有记者以《写给流浪者的歌》为题对我进行了专访,从此,我成了矿区的“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