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散文

王运美:父亲放水记

作者:王运美   发表于:
浏览:59次    字数:3474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112篇,  月稿:0

  水是生命之源,一草一木概莫能外。

  唐代一位诗人这样写道: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无限旱苗枯欲死,悠悠闲处作奇峰。说的是地下禾苗干枯要死,而天上白云悠悠装模作样,久不下雨,丝毫不怜惜百姓的痛苦。

  我的家乡有个名叫塔尧湖的地方,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组织群众拦河造坝,围成了一块六七万亩的肥沃的良田,堪称家乡人的粮仓。连绵二十多华里的圩坝是父辈他们一担担泥土挑起来的。圩坝一边是滔滔河水,一边是金色的稻田。圩坝上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个电排水站,大涝时节抽水出去,大旱时节抽水进来。

  父亲说,从前集体经济时代,各个生产队组织抽水抗旱,大家轮流放水,抽水管日夜不停地哗哗地流水。那时秩序良好,绝少吵闹。放水人打着放三节电池的电筒,整个晚上有序地引水进田。各个生产队的田是连成一片的,所以,自上而下,一块块田放满水,第二天,一块块水田装满了水,仿佛一面面镜子,映照着天光云影。队里负责用牛的农民则闪亮登场,他们负责把田泥打得稀烂平整,再丢些化肥。妇女们则顺利地插上秧苗,至此,“双抢”大功告成。

  后来,生产队被取消,农村实行包干到户,生产队的田地被分到每家每户,每家每户的田地纵横交错,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每当大旱之际,农民放水则成了打群架的导火线。常常发生以强凌弱的抢水事件。他们手中的锄头耙子瞬间就变成了打人武器,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严重的当场死亡。谁抢到水,谁的禾苗就可得救。一些势单力薄的农民眼睁睁看着别人的田里水波荡漾,而自己的田干裂得像一张张小孩子张开的嘴。

  由此可见,放禾水已成为农民自相残杀的祸根,人的劣根性也因此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早在三千多年前,中国两个诸候国就因放禾水而发生了战争,人们称为“东周欲为稻,西周不下水”。路遥在《平凡的世界》这本书里也写到两个村因争水而发生死人的事件。

  我家八九亩田,分散在东西南北,夹在别人的田中间。这给放禾水带来了极大的障碍。

  父亲上有年迈的父母,中有一个残疾人弟弟,下有一堆儿女,他是一家的顶梁柱,每次出门放水,他扛着一把月锄,(一种农具,口阔,有点重),仿佛一个孤独的战士走上战场,前面是无法预测的危险。放水就是抢水,抢到了水,禾苗就能得救,在这里,凭的是个人武力的征服,以及家族力量的强大。一旦与人发生冲突,下一步就是家族之间的械斗,势必你死我活。

  相比之下,父亲上有老,下有小,一旦与人动武,绝对是孤立无援,他一生善良懦弱,个子瘦长,不像个冲锋陷阵的武夫,倒像个拿笔的秀才。

  可是,由于生在这样一个家庭,现实毫无悬念地把他推到了最危险的前台。

  “双枪”之际,正是五黃六月,烈日炎炎似火,刚割去稻子的田里晒得很快开裂,一个小孩的脚都能轻松掉下去。大地多么需要一场狂风骤雨啊。但雨是等不到的,大家要本着“人定胜天”的精神,与天斗,与地斗,甚至主要是与人斗。

  那时已经单干了,家家户户买一点柴油去抽水机那儿排队,一次放两个三个小时。

  哗哗的白水从河里抽上来,起初势头很猛,但到我家田里时,已是涓涓细流,杯水车薪,田里刚刚打湿,油就烧完了。因为从圩坝头到我家的田有一二里路,当时的水沟十分简陋,人人都忙自己的私事,那有人做好事去修理呢?因此那水沟百孔千疮,到处都是漏洞。那水流沿途这里分一口,那里分一口,真正到田里就所剩无几啊。有的人心术不正,他趁着放水人走远了,就趴一个缺口,偷水。父亲一边用月锄砍掉沟里的杂草,掏挖沟里的污泥,修补水沟的漏洞,已是全身湿透,精疲力尽,还要不时的抬头或巡察是否有人偷水。这水每一滴都是自已化钱买的呀。偷水的人神出鬼没,他一边打量着放水的人,一边趁其不备,迅速掘一个口子。有鉴于此,父亲有时带我去专门看人,但那人如果是狠人,他无视我的存在,照样偷水。在这里奉行的是弱肉强食,那里有什么仁义道德。

  后来村里动用了高压电排水,水管增粗,水量增大,放水的矛盾就稍微缓和了一点。

  父亲一生是忠厚老实的人,别人不愿做的事他默默地去做。

  前面说了,集体经济时代,生产队会专门派人修理水沟水渠,但进入私人单干时代,人人都只为自己,公共服务的事没有人愿意做。大家都拼命地抢水,就是不愿修集体的水沟。那水沟阴湿,杂草丛生,淤泥填塞,又有老鼠洞,鳝鱼洞,人挖鳝鱼掏的洞,它像一个患了心血管淤塞的严重的病人,已不能正常通水了。

  这个疏通水沟的重任就只能是父亲及其他的老实人去做了。从圩坝下到田间近一两华里,父亲一锄头一锄头把水沟掏干净。“血管”既然打通,水就畅通无阻了。

  这时候,躲在旁边看热闹的“聪明人”就快速登场了,他要的就是坐享其成,挖沟他不见人影,抢水他是急先锋。

  话说父亲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掏好了水沟,正准备引水进田时,一个名叫王一止的年轻人不知从那儿冒出来,他一锄头掏泥把水拦断,可怜下游顿时滴水不流。父亲此时一身湿透了,他知道对方年轻力壮,蛮不讲理,还是尽乎哀求地对他说:“一止,有饭大家吃一口,你这样做太过分了。刚才的水沟你又没有掏,⋯我求求你分一点水给我。”一止平时就是一个崇尚武力,不要脸皮的人。他说:“没有那个事!这个时代,强者为先,挖沟挖沟,我没有叫你挖沟,是你自己吃了饭没事做!”父亲一肚子的委屈,他仍耐心地说:“一止,将心比心,沟是我掏好的,按道理也要分一点给我。”“道理,道理,谁讲道理?怂人才要道理!”父亲还要讲道理,一止说,拳头就是道理。要么打一架,打赢了就放水。

  父亲一生善良,连杀鸡都不敢,从未和人动过手,一辈子处处忍让,时时讲道理。如今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了。他从心里窜起了一股无名的业火,是啊,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何况受尽委屈的父亲,眼看自己辛辛苦苦掏好的水沟,年轻人走来就拦截水源。他心里有个声音对自己说:“饭碗都要被人抢走了,一家人都要喝西北风了,还要这个命干什么呀?反正人是一个命是一条,便是打他死由我偿命算了!”

  父亲趁那年轻人不防备时,一手猛叉过去,一止猝不及防,庞大的身躯倒在了沟里,一身的泥水,十分狼狈。他万万没想到一个以懦弱出名的人敢对他动手,挣扎着爬上来挥舞手中的家伙,要和父亲“华山论剑”,此时已有许多人走了过来,把双方拉开了。

  奉行弱肉强食的一止后来在外面又和别人动武,最终被公安拘留。

  后来父亲对我说,和一止动粗实在不得已,谁叫他一点道理都不要。

  白天放田水,人多,狠人也多,父亲这样一个善良懦弱的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于是父亲选择了打夜工,就是工作一个通宵。

  此时,整个十几里范围没几个人,父亲仍戴着草帽,脚穿长筒靴,以防毒蛇,长衣长裤包紧,以防扑天盖地的蚊子,手拿三节电池的铁电筒,(由于电流太强,灯泡容易炸掉,他预备几个),那电筒发出一道笔直的强光,趋光的虫子在灯前飞扑着。蚊子一把一把地往他脸上扑,轻轻一拍就是一手。天上星星闪烁着,月亮孤独地挂在天幕上,冷冷地看着父亲同样孤独的身影。父亲此时享受着夜的宁静,他专心地把水从圩坝脚下引到自己的田里,水流映着星星月亮,一路欢歌,父亲听得心里很安逸。夜深人静,习惯于武力放水的一止,双木,见刀⋯⋯等英雄好汉此时在家搂着老婆睡大觉呢。父亲一生与世无争,处处与人为善,他选择别人休息的时候放水,也是不得已。

  父亲说,放水也是一门学问呀。要耳朵尖,眼尖。一是听。自从单干后,村民砍田埂从不回土,使得田埂越来越窄,保水能力也越来越差,田埂窄了,薄了,漏洞百出,有虫洞,鼠洞,鳝鱼洞,人家偷偷挖的洞,水悄悄的流出来,周围有多少这样的小洞啊,一晚下来,水流干了,田里就“闷饭”(指水干了)了。你要仔细听,听出极细的水流声。二是看,父亲说,有些漏洞被杂草掩盖,极难发现,你必须看仔细。

  就这样,父亲为了一家老小,他不辞辛苦地忘我地工作着。一个晚上下来,他从圩坝脚下走到田间,来回走,行程近四五十公里,脚走得起泡,脸上手上满是蚊子咬的红肿。但功夫不负有心人,父亲一夜不眠的收获就是每一块田由原来干巴巴的泥巴变成水盈盈的一面“镜子”,他的眼睛红红的,眼角上有了眼尿,胡子拉碴,头发凌乱,嘴里渴了,肚子饿了。他此刻多么需要水,食物,和睡眠呀。

  但他到家后,稍微补充一点能量,又赶着牛,准备打田了。

  一止,见刀,双木这些好汉第二天到田里一看,大吃一惊:“老王,昨天晚上到那里偷了水呀?”父亲笑了笑说:“你们狠人人照顾,我们怂人天照顾嘛,反正大家都要吃一口饭呀。”

  父亲如今真正老了,放水也成了陈年旧事,年轻人可能不感兴趣。但我还是从心里感恩父亲!

【审核人:雨祺】

收藏   加好友   生成海报   分享
点赞(0)
打赏
Tags: 父亲 王运美
评论(0人参与,0条评论) 烟火之人
0/0
  • 请先说点什么
    最新评论
    2022-07-16 12:25
    美文苑
    陈年旧事,乡愁满满,故事真实感人,而挥毫泼墨中,《父亲放水记》有艰辛,更伟影,甚至冒着生命危险,铸就了特殊年代的佳话。超赞!
    来自·福建省福州市
    回复

    发布者资料

    热门文章

    叙事散文

    查看更多叙事散文
    首页
    栏目
    搜索
    会员
    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