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走了。
上午把他送上山顶，寄寓在他朋友主持的苏家祠堂。他走得匆忙又从容，因为一直担心自己迈不过84岁的坎，他为自己做足了准备，是从容淡定的;然而又是不甘心的，对于这个世界他是留恋的，还有很多美好的日子他还沒有认真地享有，走得显然匆忙了些。
中秋与国庆间唯一的休息日，夫人早就预备着要携夫君女儿一起回来看父亲。那天尚在下班路上，夫人来电说晚上就回家。我理解她的心情，一口应承下来，于是一家三口马上出发。在路上，她姐姐和妹妹一直嘱咐抵达后时间太晚了，先别去扰动老人。但是快到小区门口时，突然接到了岳母的电话，于是决定先上楼看岳父。门是岳母来开的，她一直等着，还有表兄也在。说是岳父刚睡着，不叫醒他了。我和女儿在房外，夫人进房俯身在父亲面前，这时岳父轻轻唤了声夫人的小名，原来他是知道女儿进房的。夫人嘱父亲先歇着，退身出来。
表兄说今晚他和舅妈一起陪舅舅，让我们去休息。从家里出来去酒店路上，心里有一点倏忽，岳父(父亲)怎么眨眼间就会失去活力的呢?
上个月初，他在省人民医院做了个手术，很成功。出院后在我们家短暂休养，看他一天比一天健朗的样子，很是为他高兴。始终陪在他边上的岳母也高兴，说是4个多月来她终于可以在床上睡个安稳觉了。晨早起来，他们两老甚至自己下楼去蹓跶了两天，甚至还提出要去九龙山庄看看，顺带理个发。那天夫人把她父亲理完发的俊朗形象发到家庭群，很是振奋了他的孙子孙女们。他还想去医院看看眼睛，说是原来视力很强的双眼常常看不到东西，而且还隐隐痛。夫人专门陪他去浙二眼科，又转五官科，确诊了他鼻窦里的瘤子，需要手术切片判断。变化由此而来，原来他这几个月在区中心医院里反反复复的主要原因可能是这个瘤子。医生建议去上海手术，但他断然拒绝了。
从那天开始，我特别留意了他们晨早起床的信息。来我家的第10天晨早，星期六，农历还是七夕，有雨。我起来看他们两老房里似乎并没有什么信息，心里顿了一下。等到午饭时，看岳父有点不在状态，眼神凝滞，神情落寞。岳母摸了下他的手，说是发热了。岳父跟我说，马上回家，必须。这次我没有劝留，联系了在老家的大连襟，通知了在杭的三连襟，他刚从委里加班回家。协调好这些，俩老也理好了随带衣物，这时看他们俩老，却是笃笃定定的，刚才的紧张情绪缓解了一些。送上车时，看两老是满心喜欢的样子。
从杭州回椒江，他就一直被安排在医院、诊所和家之间盘桓，身体却是每况愈下。眼睁睁地看他无助无奈，看他无力挣扎，然而你却沒有办法拉住他滑向更加无助无力的状态。
于我来说，这是很容易让我想起几年前父亲被病魔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挣扎着的艰难样子的……
第二天晨早夫人收到小姨子信息，说父亲今天状态不错，似乎有力气了一些。从酒店到岳父家，刚到楼下夫人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父亲问小英(夫人小名)了。上楼进房，看他佝偻着侧躺在床上，女儿进房坐在她外公床头边，拿出她专门买的一对人参酒交给外公。上个月她外公餐桌上说起，她英国留学回来送给他的洋酒舍不得自己喝，被他转送给朋友了。女儿记住了她外公的话，买了这一对小酒给她外公补尝。
女儿是一直记着小时候她外公对她的好、对她的宠的。那时候在她外公家里，她会跟着外公去钓鱼，外公装钓饵时，她先把外公坐的小凳子搬来摆好，再叫她外公坐，直让她外公看着都是满眼的欢喜。大凡在外公家里她就是孩子王，吵吵闹闹不停歇的。有时吓唬她外公要打的，她居然可以信誓旦旦地说，外公只会凶不会打她的!
岳父家在椒江栅浦闸附近一个叫“富强”的村子里，房子一面临街一面傍河，楼上楼下单门独院，院子外是自己的桔院。户口簿地址登记的是栅浦街一号，栅浦街也是一条有年份有经历的老街，穿村而过。三年前因为市、区新一届政府的拥江发展战略，栅浦街、栅浦街一号“奚家大院”都被列入整体拆迁范畴。在拆迁的漫长时日里，岳父母两老几次骑着他们的专用厢式摩托，去看他们自己白手建起的、在那里生儿育女的老房子，老院子。周围房屋都推平后，施工队似乎特别眷顾她们老俩口，把奚家大院多留了些日子。望着茕茕孑立的老房子，岳父心里是伤感失落的，几次跟我们说他回不了栅浦街了……
夫人她们四姐妹中，我是第一个被领进奚家大院的女婿。一直记着与岳父的第一次见面，我进屋时未来的岳父和他的朋友向着门坐在八仙桌的上方。我进门时就在他们两双眼睛的注目里了，夫人介绍我，他们让我坐在他们旁边，只问了两件事：会喝酒吗?抽烟不?我看他们两正在喝酒，岳父的朋友还在抽烟。我顿了下，按照“好女婿”的标准回答他，不会喝酒、不抽烟。事实上那时候刚工作真的穷得很，哪里有酒有烟呢，因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对烟酒的态度。记忆中的第一面第一顿饭就这样见上吃上，却被岳父接受了。
后来知道，岳父是爱喝酒的，几乎是一天三顿酒，但他从来不醉，更不会让自己醉后失态，因此岳父的朋友都是生死相交的铁友。我曾经领着我的同学和同事去岳父家，岳父肯定要陪着喝酒。根据夫人的记忆，父亲一生赚的钱基本上都成了他和他的朋友们的酒钱。然而他喜酒却不酗酒，我们孝敬他的好酒都收藏着，自己是舍不得喝一口的，总要等有好朋友或者是女婿们到齐了，才拿两瓶出来让大家高兴。夫人还跟我说，她们家在栅浦街的小土地身份是父亲买来的，原来他是海门电厂的电工，嫌电工约束太多不自在，辞工做农民。因此到老了他都保持着看书看报写毛笔字的习惯，一些初次见面的都认定他是“老干部”，的确，岳父有点老干部范。
那天看岳父的状态，虽然失去了自理能力，身姿架势还好，因此决定夫人留下帮母亲陪侍，我和女儿先回杭州。走之前，岳父又是一身汗湿透了棉衬衫，夫人和岳母一起给他擦身体换衬衫，我凑近边上去看，岳母把折磨岳父的头颈上的肿块悄悄指给我看，心里很是难受，一时五味杂陈。岳父是很要体面的，然而病魔面前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擦到他身体另一侧，夫人要用全身力气扶她父亲，我顺势接过毛巾帮他擦了一把，他可能感觉到了却也不置可否。因为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即使在病床上，他在我前面总是整齐得一丝不苟，哪肯把他不堪的一面让女婿看到呵!
没有想到，这也是我跟岳父唯一的一次肌肤之亲了。
三天前的上午收到夫人信息：“老爸走了”。一时愣怔，就走了?真的走了?希望不是事实。拨打夫人手机，占线，再拨，还占线。拨通后她哀痛地告诉我，父亲8：55走了……
等我赶到椒江，岳父已经安息在殡仪馆的鲜花丛中，遗容是安详的，似有一丝笑意留在嘴角上。
(2021，09，29于7682次高铁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