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散文

傅利达:从山里出来闯世界的“黄浦军校”父子

作者:顺华   发表于:
浏览:150次    字数:5490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46篇,  月稿:0

  引子:

  初夏一天的傍晚,结束了几个小时的采访,在离群山不远的地方,找了间民宿住下,打算第二天再作些补充采访。冲了杯速溶咖啡喝下,来了兴致,便发了个“朋友圈”:

  父:楼寿臧,黄浦军校上校教官

  子:楼加其,黄浦军校19期炮科

  今日,晴空万里,群山如画。专程赴楼塔,采访了98岁国民党抗战老兵楼加其老人。

  祝老人家健康长寿!

  还配了有“黄浦父子”的一组照片。

  半小时后,打开手机,却见,已有六、七十个点赞和留言。

  山里的夜,很静。我躺在沙发上,取出录音笔和笔记本,又化了五个多小时,细细地重听了一遍现场录音,记录着“关键词”,重温着白天的“声音记忆”。聆听,兴奋,思考,梳理,打着腹稿,待到全部听完,昏昏欲睡时,己是次日凌晨。

  98岁老兵楼加其与家人,断断续续的口述历史,在我脑海中,梳理成了一段段战争岁月里的“记录片”。

  一、“这是我的爸爸”

  楼加其,1925年出生于萧山楼塔母岭(今大同一村)的一户富裕人家。家族中,不论男孩女孩,大多都会让他们在村里的私塾读几年书,天资好的还会送出大山,接受更好的教育。

  说起自己的父亲,楼加其老人微笑地点着头说:我的爸爸叫楼寿臧。(怕我误写,他还用手比划着那个“臧”字的写法。)

  老人家接着说:父亲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一直在黄浦军校做教官。

  一旁的孙媳妇打开她的手机,让我看她手机上保存着的曾祖父楼寿臧的简历,是一本记念画册中对楼寿臧的文字介绍截图:

  楼寿臧(1894-1966),萧山楼塔人。1919年3月,于保定军官学校第六期步兵科毕业。别号黎校,又号黎孝。亦曾就读于浙江陆军小学堂、南京陆军第四预备学校。

  历任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黄浦军校)第六期、第七期战术教官等职。

  培养了大批青年学员,包括吕公良、廖耀湘、杨伯涛等知名将领。

  后任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驻江西军官训练班战术主任教官、副主任等职。1936年3月,授陆军上校军衔。生有四子三女,其中,三子楼加其考取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从军参加抗战。

  这次受访的主人楼寿臧已98岁的三儿子楼加其说:

  我父亲年轻时学过武功,爱交朋友,平时开销也大,他还把他名下的一部分山林与田地卖了换钱。有一次我奶奶在家里对他大发脾气,骂他一天到晚在外,不知道在做些啥事,快要把祖宗的家底给败光了。我父亲也赌气地回着嘴,谁都不肯罢休。只见他举着一只刚加满茶水的杯子,几步冲出中堂大门到院子里,“唰“的一下,就从一人高的院子围墙上,跳了出去。手里举着的茶杯,竟没有晃出一滴水。惊得门外看吵架的邻居,啧啧称奇。

  跳出围墙的父亲,转过身来对追出门外的奶奶说:在外面,我就做了这个事,学了这点本事。

  从此,我父亲功夫了得,能飞檐走壁的名声,就在周边传开了。

  这时,陪同采访的楼寿臧长孙楼培华,也略带自豪的聊起了爷爷的一件轶事。他这也是听村里的老人们说的。

  抗战前期,南京还未沦陷,我爷爷在南京的军校当教官。有一次匆匆回家探亲,没住两天就有任务要赶回军校。爷爷回家从来不穿军装,只穿便衣。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比较低调。那天,他穿着件普通长衫赶往离家最近的诸暨白门火车站(现称红门),打算乘火车去南京。当时车票比较紧张,内部人员常与黄牛串通谋利。爷爷对这种现象尤为反感。果然,在购票时,车站的人说车票卖完了,就是不卖给他。几经交涉未果。

  一向低调的爷爷,这时也来了脾气,只见他猛地扯开长衫,露出了带有上校军衔的军装和手枪。这突发的架势,确也起到了威摄作用。那两个以貌取人的售票员,哪敢背负妨碍军务之罪,只得乖乖的把票卖给了爷爷。这也是我爷爷在外面耍的唯一一次威风。这个真实的故事,也是当时送爷爷上火车的同乡朋友回来说的。后来,这事又在周边的左邻右舍中传了开来,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

  楼加其老人,在采访过程中,至少,有三次提到:抗战结束后,我父亲不想打内战,不愿意中国人打中国人,所以,就辞了职,解甲归田,告老还乡了。后来,他因患严重的肺病,在一九六六年就去世了。

  由于历史的原因,楼寿臧返乡后,多闲于家中。军人出身的他,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农活与家务,生活难免清苦。又经历了数次运动,一些证件资料和老照片等,也早己付之一炬或遗失。七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家中,己找不到楼寿臧的一张照片或“黄浦”遗物了。

  当我把从萧山地方档案部门翻拍来的,约八十年前的楼寿臧军官照,从手机里找出来,递到楼加其老人家眼前时,他凑近仔细地看了看,很快就认了出来,略显惊奇却又孩子般地说道:“是的,是的,这是我的爸爸。”

  看得出来,将近百岁的老人家,一定也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过照片上的爸爸了。

  老人接着又说:我爸爸生于清朝末年,1894年,走的时候72岁。

  二、贵州独山念书,报考“黄浦军校”;立志从军抗战,参加“南宁抗日”

  童年的楼加其,一直在老家的私塾里接受传统的启蒙教育。十五岁左右时,己在黄浦军校任教官多年的父亲,将他带在身边,接受新式教育。先是在南京,后因战事吃紧,军校西迁,楼加其又随父亲到了贵州。

  父亲楼寿臧任教官的中央陆军大学,是国民政府军事方面的最高学府。于1938年从南京迁入贵州遵义。父亲将十几岁的楼加其送到离遵义约280公里的独山念中学,校名叫“中正中学”,是一所内地西迁学校。

  独山,是位于贵州偏远山区的一座小县城,苗族居多。抗战时作为西南大后方,贵州的遵义、独山等地,迁入了多所内地大学。楼加其老人回忆说,他还与同学一起去过西迁至遵义的“浙江大学”,看到过浙大学生在那里上课。

  老人说,那时,他与父亲也不能常见面。遵义在独山北面,相距280公里,陪都重庆在遵义北面,相距也大约280公里。由于内地的许多学校,公司、银行与机关,陆续迁来独山,其所属人员和各地难民也随之而来,带来了不同的文化和习俗。内地的一些富人和名人明星,也有不少西迁至独山。如,当年的文化名人郭沫若、田汉、徐悲鸿,电影明星胡蝶等。独山,一时便热闹起来,商业也一下子繁荣了起来。还一度被外界称作“小上海”。

  楼加其在中正中学读书期间,全国的抗战形势日趋严峻,日本的侵略魔爪己伸向大后方的广西贵州、四川等地。中正中学的校园内,也到处燃烧着抗日激情,同学们关心着国家的生死存亡,关注着前线的战况。

  1943年春的一天,正在学校上课的楼加其和两个同学(湖南人章俊,诸暨人汪浩林)(音),听说从广州黄浦西迁至独山的陆军军官学校(黄浦军校)四分校正在招生。三人即刻热血沸腾,激情顿生,立即相约前往黄浦军校报考。三人异口同声的说,死就死吧,我们誓死也要共赴国难。经考试,三人都被军校录取。楼加其被录取到炮科学习,毕业后将分配至炮兵部队服役。

  紧张的炮兵课程学习与训练,伴随着前线抗战形势对中华民族危机的日益加重。

  抗日战争,从1931年“9.18”事变起,至1945年9月2日日本正式投降,共十四年。在这十四年间,贫困落后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饱受战争的苦难和创伤。日寇每到一处,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人民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全国无数家庭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悲惨痛苦。楼加其家庭也是如此。抗战时期,楼家人在前往“大后方”的逃难历程中,也是一死一失踪。楼加其的母亲在逃难至四川境内时,因突发疾病,缺医少药而离开人世。楼寿臧四子,即楼加其14岁的弟弟,在一次躲避空袭的逃命时失散,也不知死活,成了一家人心中永远的痛。

  抗战时期,西南部的广西发挥了大后方的重要作用,因而也成了日军进攻的目标。抗战时的南宁,遭受过日军上百次的狂轰滥炸,成为中日桂南会战的主战场。1939年和1944年,南宁在日军的疯狂轰炸和大举进攻下,曾两度沦陷。

  日军在1938年-1944年,对南宁辖区进行过131次空袭。由于,当时防空力量薄弱,日本军机可随意轰炸任何目标,日本军机低空追逐人群扫射,罪行令人发指。那时的南宁,空袭警报响不停,轰炸声震耳欲聋。持续不断的空袭,使大半个城市变成废墟,数万人流离失所,露宿街头。仅十万余人的南宁,就有上千人因空袭伤亡,许多家庭因此支离破碎。“躲飞机”,“跑警报”,成为老南宁人,一生中痛苦的经历和回忆。

  南宁残酷的战况,关系着大后方的安危和国家的生死存亡。国军也不断地向广西一线增派军队,与日军展开激战。国军在全国各战场多线作战,兵源兵力严重不足。也是在这样的形势下,楼加其就读的这期黄浦军校19期的学员和教官,在没有毕业的情况下,全体师生都被派到了南宁战场,参加了坚苦卓绝的“南宁抗战”。

  楼加其他们是炮兵,没有遇到过与日军面对面的战斗。炮兵在战斗中发挥着为地面部队打前战,除障碍的特殊作用。楼加其的炮队根据战斗需要,随时移动调防。他在军校学习与训练时,每次总评成绩都排在全体学员的第五名或第七名,成绩优秀。正因如此,所以,楼加其上战场不久,就被任命为少尉排长。

  楼加其当时的炮队,使用的是美国制造的“野炮”(全名称“野战炮”)。(采访时,为明确老人家说的到底是哪种炮,笔者在手机上百度出几种炮的图片,让他辨认。确定是那种带着两个大轮子,拖运,移动,转向都较为方便的“野战炮”,在抗战片中常能见到。)

  老人家回忆起“南宁抗战”的岁月,重复着说了好几遍:炮声连连,炮声连连,那时真的是炮声连连啊!可见,那隆隆的炮声,对老人家来说,是多么的刻骨铭心!那炮声,既有日军在中国大地上投下的罪恶炮弹,也有中国军人反击日本侵略者的仇恨之弹。老人回忆说,我们的任务就是执行上级命令,作战时,每组炮兵都需各司其职,密切配合,并根据炮兵指挥员,发射的信号弹指令,将一发发愤怒的炮弹射向敌人的阵地,射向行进中的敌军。

  经过中国人民十四年的前仆后继,英勇抗战,中国也终于迎来了抗日战争的全面胜利。

  三、厦门要塞司令部任职“巡检队”,彭山104师任炮兵排长,投诚“刘邓大军”任炮兵连副

  抗战胜利后,楼加其被派往福建厦门的要塞司令部,在由各军种军人及警察组成的“巡检队”任职,负责战后夏门城市的社会治安及清除暗藏的日伪敌对残余势力。

  楼加其老人回忆说,在厦门任职的时间比较短,大约半年。但有一件事,给他印象很深。他像说书似的给在座的几个人,娓娓道来:

  一天下午,他和另一巡检队员,按惯例在街面上持枪巡逻,检视路人,对看似可疑的人或事,会特别留意问询并查看。正巡逻时,忽然发现,距他们几百米远的街角边,十字路口,有一辆三轮车停在那里,旁边有个男人站在那里东张西望,不知在干嘛。

  我对同伴使了个眼色,便像路人一样,假装聊着天,警惕地往三轮车的方向走去。不知是啥地方露了马脚,当相距仅一百五十米左右时,那男人突然向街角旁的小巷飞跑而去。当我们奋力的跑到巷口时,那人早己无影无踪。原来,那条小巷像树叉一样,巷子里又分出了几条窄巷,跑到巷里,己不知往哪条窄巷去追了。二人只得灰溜溜地跑到三轮车边,对三轮车进行了一番搜查,倒有了重大发现。在三轮车坐垫的左右两侧,竟搜出了两把“勃朗宁”手枪。

  本想拿着搜到的手枪,到上司这里去邀个功。不想,反被上司训斥了一通。说我们怎么这么笨,放走了活人,连逃跑那人的身份都没搞清楚。不过,没受到处分,也还算是幸运的,只是挨了几句骂。

  1946年五月前后,厦门要塞司令部干了半年左右,楼加其又被调往四川彭山47军104师,还是任炮兵排长。

  在彭山104师的三年里,炮兵除了日常训练,维护装备外,似乎没有参加过什么作战任务。当时,虽抗战胜利不久,就暴发了内战,但国民党军队和解放军的正面冲突与作战,主要还是集中在东北、华北及长江流域,三大战役,相继在那几个地区展开。解放军的战略重心,尚未剑指西部的国统区。但共产党在隐蔽战线的统战工作,早己在国统区的政府部门和军队中秘密进行。

  47军的部分高级军官己被解放军秘密说服,表示要反对内战,伺机起义。所以,平时他们对蒋介石的反共剿共布署也是阳奉阴违,能应付就应付,都在等待起义的最佳时机。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中国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大西南,国民党政府企图苟延残喘,组织了所谓“川西决战”。在这重要的历史关头,国民党47军将领刘文辉(军长)、邓锡侯、潘文华,于1949年12月9日,在彭县龙兴寺通电起义(即彭山起义),率部投向人民阵营。在刘、邓、潘起义的影响下,四川一大批国民党将领纷纷率部起义,为和平解放川西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彭山起义后,人民解放军迅速地缩小了对成都的包围圈,聚歼了盘踞在川西平原的胡宗南残部。12月27日,南北两线解放军在成都胜利会师,成都和平解放。

  这时,楼加其所在的104师,已随起义部队,全体投诚于解放军的“刘邓大军”,并被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三兵团12军。

  在解放军的革命大熔炉里,当时,还年轻的楼加其接受了马列主义的教育,也懂得了共产党为人民打江山,解放全中国的道理。在解放军的炮兵部队里,他受到尊重与任用,到12军没多久,就被任命为炮兵副连长。1951年,楼加其因患病,退伍返乡。

  后记:

  楼加其退伍返乡后,做过土纸作坊的工匠,在生产队务过农,又在萧山、富阳等地的初中当过英语老师。

  三十多岁时,他与浦江女子成婚,育有四子一女。晚年生活幸福安好,子女孝顺,做了太公,天伦之乐。98岁的老人家心态好,身体状况也不错,喜欢吃肉,吃甜食。白天,他还会常常独自一人坐着轮椅,自己手动“驾车”,到村头村尾转转,跟人聊聊天。偶尔,也会到村口小店,打点小酒咪咪。家人和邻居们都说,老人家活到100多岁,肯定是轻轻松松。

  在采访快结束时,老人家微笑着对我说:我的一生还好。有人给我看过相,说我是越老越好,哈哈哈。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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