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里,母亲没少来过。
大街上,我遇见母亲和几个老师闲逛,母亲很清秀,比平时看着年轻多了。我说:“你腿不太利索,怎么跑出来了?”母亲笑答:“早就好了。”我纳闷地“哦”了一声。母亲又说:“到麦陇香买桂花年糕,谁知却关门了。”我走了几步,百年老店麦陇香就在眼前,大门敞开着,有很多人。我回首搜寻母亲,不见人影,“妈!”我喊了声,没人应,我又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
惊醒了。我起床披上衣,靠在客厅的椅子上,摸出一支香烟,慢慢地点燃,味道有点苦。
母亲因腰椎滑脱卧床半年,下地走路的机会很少,她总说腰痛腿没劲,我们劝她多走动,甚至还怪她怎么这么怕痛呢。买来轮椅,始终没有派上用场,她就是不愿意坐。母亲一日三餐,饭量不大,零食吃得更少,倒对甜食有点偏爱,如桂花年糕、元宵、话梅等,后来因血糖高才有所节制。
春夜寂静,微寒,下着小雨,滴滴答答,有节奏地打着拍子,更像在帮我梳理着什么。哦,清明节快到了。
母亲走了,是在新年的第二天,那天天气很好。去年初母亲即有不祥预兆,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爸爸是79岁走的,今年我也79岁,恐怕难熬这一关。”我说:“尽瞎扯,你身体好着呢。”可是,谁也没想到,状况良好的母亲一年内居然四住医院,到年底才诊断出骨髓瘤,且已扩散。怪不得每次站立行走时她总是疼痛难忍,家人们都在为自己的无端责怪而懊悔。
母亲家的那扇门还是那门,钥匙还是那把钥匙。进了门,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没有了母亲的声音,她在墙上对着我微笑,无论我怎么来回走动,那双眼睛都紧紧地望着,不曾离开过。母亲胆小怕黑,那就开盏灯,一直亮着吧。
深邃,母亲的眼神,像一条幽长的小河。
母亲出生于一个较为富裕的家庭,毕业后本可以过上舒适的生活,可偏偏碰上了正遭遇政治厄运的父亲,她看上他的才华和一股执着劲,于是,她甩下长辫子倔强起来,不顾世俗的眼光,在一个寒冷的冬日走进婚姻殿堂。天上飘着雪,她的心滚烫的。
环境突地发生变化,就这样,一位大小姐成了女汉子。
生活的煎熬,心灵的悲怆,母亲私下流了很多泪,不让别人看见。面对漏水的屋顶,发愁过;面对微薄的收入,苦恼过;面对远方的天际,祈祷过。那段路很长很长,布满了艰辛与酸楚,遮风挡雨,在所不辞。她心疼丈夫和儿女,舍不得自己多吃一点,舍不得自己多穿一件,日渐消瘦,还患上了肝病,操持起家务来依然是风风火火的。一块豆腐切成几片,在锅里炒一下,然后再倒入水,这即是我们一餐饭的菜和汤。破旧的笔记本上记录了多年来欠亲朋好友的金额,有5元,有10元,最多的是30元,还清一笔,划掉一笔。我至今还记得几位慷慨之人的姓名,从心底里感激他们,这些人是我们家困境中的一束光。
当时我们居住的房子是个老屋,建于民国时期,原是一座庵,叫大黄庵,后来衰败了,退出香火的舞台。老屋系瓦房,较为陈旧、阴暗,分为前后进,前进上方是木制二楼,中间是天井,一个通着天的弹丸之地。老屋里住着四户人家,大门一关,就是一家人。
那时候的条件很差,尤其夏季热得够呛,没有空调,甚至连电扇都没有。夜晚我要承受高温的侵蚀,又要对付吃不饱的蚊子,实在睡不熟,母亲就坐在旁边,两只手不停轮换摇着扇子,在阵阵凉风中,我才安然入眠。我一旦生病,母亲则会跑到很远的地方,买上我喜欢吃的话梅和枇杷罐头,哪怕是借钱。
漆黑的夜泛白。父亲平反了,母亲也舒畅起来,不再像以往那样低着头默默行走,站在讲台上,也是精神十足。母亲性格耿直,真诚坦荡,在学校有着极好的人缘。对待学生较为严厉,尤其是一些调皮生,放学后常常将他们领回家,督促其完成作业。孩子们进门时带着不悦,出门时开心地一路小跑。
父亲不太识人间烟火,很多事都不知晓,无论到什么地方,母亲都相随同行,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母亲还是父亲事业上的好助手,誊抄文章,铺纸研墨。父亲耳背,母亲就坐在一旁,不厌其烦地充当翻译的角色。母亲对子女的教育也是倾心倾力,从生活习惯、兴趣爱好到学习状况,一一指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脸上皱纹多了起来,腰也躬了起来。我真的忽略了这个过程。
七年前父亲走了,母亲心中的一座塔倒了,每年要跑公墓无数趟。遇到下雨下雪,她担心父亲是否淋湿了,是否受凉了。每天都要对着父亲的照片唠叨一番,快乐的事,忧伤的事,一点不隐瞒。父亲爱吃的东西,她不问价格立马就买,放在供台上。看见我抽新牌子的香烟,她一定会说:“给老爷子也点一支。”
三四年之后,母亲慢慢走出这种阴霾,脸上多出了笑容,脾气也好了许多。她重新掌上勺,做的红烧肉堪为一绝,远胜于酒店水准。没事时出去串串门,和一帮退休的老同事们坐一坐,聚一聚。每天早晚散步两次,都要从我家门口经过,早看我的车子在不在,晚看我家的灯开没开。她最开心的是,逢年过节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她喜欢瞧我们吃的样子,喜欢瞧我们笑的样子。
病床上的母亲,遭受癌细胞的疯狂肆虐,口腔、鼻腔、尿道都被插入了管子,痛苦而无奈,随后不久陷入了昏迷状态。我坐在旁边,握着她那枯瘦的手,给以血脉的温度,给以精神的慰藉。无声的言语在心里传递。
母亲半睁眼睛,张大着嘴,艰难地喘息,如同风箱里发出的阵阵声响。那个夜晚,经过近五个小时的抢救,母亲在即将的生命尽头突然拐了个弯,奇迹般地折返回来。母亲那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我真的不想听见,却又听得如此仔细。唉!焦急与欣慰并存,焦急的是,痛苦不堪还得再忍受,欣慰的是,毕竟生命还在延续。
医护人员和病友们都说,老人家是一名“钢铁战士”。在人生的边界上,也许这是一种本能,也许是求生的欲望,也许是还有更多的牵挂与不舍。望着天上厚厚的云层,尽管灰暗,但还是在缓缓移动着。我想,生命力也该有一定的可塑性。陪伴,对子女来说,是最好的方式,也是最后的机会。
12月31日,我和妻子在医院陪母亲共同跨入新年,在我看来,这一天竟是那么的神圣。病房区寂静有加,甚至有点阴森,全然没有外界喧闹的气氛,走廊的长度似乎也比往日的要长很多,我踩出的步子,沉甸甸的。晚上,我的堂妹婿来了,大表哥来了,他俩不约而同地都想陪陪老人。
夜深了,我们读着时间,读着母亲的心跳和呼吸。我好希望她能再微笑一下,亦或是骂上我们一两句。倒计时,10、9、8……我在心里敲响了新年的钟声。母亲啊,听见了吗?我们慢慢露出了笑容,护工也高兴地说:“老太太跨入了新年。”可母亲一如往常,面无表情。
元旦的阳光暖暖的,带着新年的气息涌入室内,母亲的脸色红润了些。姐姐看到此景非常高兴,连连夸赞母亲。88岁的岳母也赶到医院,说是要看看她的老姊妹,祝福的话语中掺着颤抖。
那天夜晩,我和堂妹婿下了一碗青椒肉丝面,开吃时,我突然要了一瓶白酒,加了个菜。我说不清当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上午刚打新冠疫苗加强针,很多人是不敢喝酒的,而我却敢喝,也更想喝。
母亲是在吱吱作响的薄冰上行走,那冰如镜,那冰如刀。此时,我幻想着即将到来的除夕之夜,一家大小围在母亲身边,嗑着瓜子说着话,母亲靠在床上深情地望着我们,不时地挥着双手。
在医院里过除夕,不乏酸楚,却也有不幸中的温情。记得十年前的大年三十,父亲突然发病住进医院,我们不再讲究隆重而热闹的年夜饭,匆匆吃完了事。父亲的学生们主动要求陪伴,我一一婉拒,毕竟是一年一度的关键时刻,何况家家都有老人,这差事自然是轮到我的,抢都抢不走。那一夜,父亲精神状态不错,爷儿俩侃得很欢,零点之后,我催他休息,自己则坐着打个盹。窗外,黎明的鞭炮齐响,太阳昂起头,哈,我们也汇入迎新春的浪潮。如果母亲能有这一天,那该多好,我们一起看旭日撕开黑帘腾空而起。
母亲也许太想父亲了,1月2日下午5时停止了呼吸,留下自己的身躯,灵魂轻轻随风而去。远离了一片伤悲。我相信,天堂里一定会有两个老人牵着手,说着悄悄话,不再孤独,不再劳累。
“胡门雁来红”是母亲的微信名,因父亲喜画雁来红而得此名。雁来红是种植物,叶片猩红如染,鲜艳异常,它有很多别称,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老少年”这个称呼,许是我的念想吧。
前不久,我在母亲居住的小区里碰到一位熟人,她客气地问我干什么事,我不加思索地说:“到我妈妈家来。”她一脸茫然,“你妈妈不是已经……”她的话并没有讲完,我说妈妈是去世了,不过我常到这里来看一看。
人生的路上,母亲艰难而行,硬是挺进80岁的行列,也破了她心中的一道坎。对我而言,母亲永远都在,今年80,明年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