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个小女孩在水沟里起劲地撅起屁股，俩手撑地，双脚踢打着水花，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这是一条供灌溉农田引水而挖掘的水沟，村口的这条水沟，水流清澈，哗哗的流水声，敲击着我们幼小的心房，吸引着我们的目光。早晨，会有人在水沟里洗衣洗菜;傍晚，水沟就成了我们玩水的乐园。水沟里的水浅，安全，所以大人也就任我们嬉戏。但村头坝前的水库，水深无底，那是绝对的禁区，我们是万万不能去的，何况，游泳似乎是男孩的专利，女孩子游泳，绝对是遭人笑话的。
至于几岁的孩童，不管男女，都是可以在水沟里打滚的。等到夏日黄昏，我们玩得好的几个女孩，相约一起去水沟里玩水。到了沟边，踢掉鞋子，也不脱衣，直接就跳进去，一个跟着一个躺平，然后拼命地跺脚，比谁的水花溅得高，谁就厉害。这是我们最大的乐趣。
每天，我们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总也玩不够。直到某天，不知道什么人把破碗扔进了水沟，我右手小拇指被一块瓦片割了很深的一道口子，流了很多血。自此，母亲就再也不肯我去戏水了。
村口的这条水沟，大概是我对水储存的最早最美好的记忆。我们经常牵牛在水沟饮水，偶尔还能在沟里的鹅卵石中，拾到一两枚硬币，尽管只是一分或两分钱，但那种喜悦弥漫全身。自从在水沟中捡到过钱，每次经过，我都会睁大眼睛，期望水中躺着一两个硬币。后来在梦里，我也经常梦到，水沟中一大堆银光闪闪的硬币，耀花了我的眼。
2
村里稍大些的男孩子，是不屑于在水沟里打滚的，他们大摇大摆理直气壮地去坝头的水库里游水。水沟哪能和水库比呢。可是，那不是属于我们女孩子玩耍的地盘。偶尔，经过水库，看见哥哥和其他男孩子在宽阔的湖面玩耍，他们像鱼儿一样自由，像泥鳅一样钻进钻出，随心所欲地在水里穿梭，心血来潮时，几个男孩就打起了水仗。我冷眼旁观着，内心恨得牙痒痒，心里不知有多羡慕和嫉妒。多希望自己也是一个男孩，能跳下去和他们一起玩耍。
水库的水很深，我们自然是不敢冒险。父母经常告诫我们，水火无情，千万不能大意。村里也淹死过几个戏水的孩子。邻居家立妹的弟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父母视若珍宝，某个黄昏，他跟着去水库，不小心溺水而亡，尸体被打捞回来后，平放在地面。看着他闭得紧紧的眼睛，乌黑发紫的嘴唇和胀鼓鼓的肚子，我吓呆了。至今还记得他母亲声嘶力竭的悲号声，那一刻，我的泪水也止不住地喷涌而出。直面死亡，让我很难接受和悲伤。那个六七岁的孩子，那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我不敢相信，因为水，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除了这个我认识的孩子，村里还有一个叫王成的孩子，也是溺水而亡。他有个妹妹叫王芳，和我玩得极好。后来听人说，这个乖巧可爱的男孩，之所以短命，也是因为他父母取的名字不好。当时有一部电影，里面两兄妹，就叫王成王芳，哥哥王成很小就参军了，第一次上战场就牺牲了。虽然这些说法没有什么根据，但事实就是这样巧合。王成的妈妈是我一个堂姑，后来在南昌生活。每年夏天，她都要来祭奠她的儿子，她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哀伤。
小时候，我们爱听鬼故事。听人讲，水里有水鬼，那些溺水的人就是被水鬼盯上了。听说王成沉下水的时候，他舅舅就在身边，一发觉，马上就用双手拼了命地往回拉，但水里似乎有一股强大的魔力，小外甥突然之间变得很沉很重，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拉不动，自己也差点被扯进深水中。惊恐中，他不得不放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外甥沉下去……
从此，我对水也很畏惧，从不轻易涉水。
3
但，无知者无畏。我也曾经在水中涉险，差点要了命。
也是夏日，母亲和大哥急着要去镇上卖稻谷，家里没其他人，便要七八岁的我去放牛。母亲不知几时能回家，嘱咐我早点回家做午饭。为了让牛吃一些鲜嫩的草，我跟着别人把牛牵到了离家较远的祝家山。正是涨水季节，去祝家山要过一条河汊。去时，同伴带着我找到一条捷径，水汊浅而不宽，水只到大腿深，走七八步就可以过去，我们轻松蹚水过到对岸。等牛吃饱了，我惦记着要早点回家做饭，于是独自牵着牛沿着河港走，记忆中的那条捷径却找不到了，慢慢地越走越远，也越来越失望了，抬头看看日头已经挂在头顶了，心里不免着急。
等看到了对面的凉亭，知道旁边就是回家的大路了，心想，如果从这里过港，回家就很快了。虽然河港比较宽，但也顾不了许多。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水牛赶下水，然后骑上去，用竹棍示意它向对面游去。天热，平常水牛一下水就会打滚，然后赖在水里不起来。事先，我也担心水牛打滚时会把我甩出去，但也没有惧怕心理。我刚跨上牛背，水牛就往水下游，我身体骤然间从牛背滑到牛颈，当时一慌，以为自己被牛甩到水里去了;我的身体瞬间没入水中，但头还在水面。慌乱中，我使劲抓紧牛角，祈求牛不要甩下我。惊恐之际，对面的一个女同学看见我骑牛过河，大声喊叫：“小霞，你真勇敢，加油加油加油!对她的喧嚣，当时心里很生气，你不叫人来救我，还大声喊叫，惊了牛怎办。我小心翼翼地看着牛，所幸牛没有再打滚，只是向对岸游去。我安全着陆。
过后想想，大概牛也有灵性，更通人性。不然，它只顾自己在水里打滚玩水，我早就一命呜呼了。或者，冥冥中，有神灵保佑我，让我免受灾难。反正，我是差点去见阎王了。
涉水时，全神贯注，并不惊恐;起水后，才浑身颤抖。
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家。母亲和大哥已然到家，见到我一身湿，问起缘由，母亲吓得抱紧我不住抹泪。“妹尼，你怎么那么懵撞呢，那条河港很深很宽，以前也淹死过人呢，祖宗保佑!菩萨保佑!还好你命大……。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都怪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去呢。自那后，母亲不管再忙，也不让我去放牛了。
后来，我想，如果我会游泳，起码也会自救了。
但一直没有学习游泳的机会。
4
直到参加工作了。单位的几个人约着下班后一起去水库玩，我们几个女的，拿报废了的轮胎套在身上，在水里玩耍。慢慢地，也敢丢了轮胎，在浅水区学着手脚一起划水，功夫不负有心人，练了几日，竟然也能游一段距离了。这使我信心大增，虽然是狗趴式，但总算是能游了。
水库四面环山，天高云淡，是一个幽静的所在。但水底地势倾斜，高低不平。有次，我游得有点忘形了，游了一大段距离，觉得累了就停下来。然而，我不知道我停下的地方地势较低，我的脚没有预期地够到地面，我的脚踏空了，下面空空如也;身体因为直立着，就往下沉，水漫过了我的头顶，我漂在水下。心里一惊，完了，完了，瞬即大声呼叫同伴。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不远处的同伴背对着我，根本没有看见我沉下水，也更听不见我在水下发出的声音。我更加慌神了，心里想着，我命已矣!但，求生的意识让我不会轻易放弃，既然别人不能救我，只好采取自救方式了。混乱中，手脚并用，一起发力乱划乱蹬，不期然地，我竟然浮出水面了。重见天日，来不及感概，只是拼了命地向同伴游去，到了她身边，使劲抱住她，痛哭了一场。
与死神擦肩而过，让我对水更加畏惧和敬畏了。我再也不敢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乱游一气，一定要确保在自己划定的安全区域内下水。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再去超过我身高的水池。其实，不止是游泳，生活中的很多事实都是如此，不管做什么事都应该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哪里都没有捷径。这件事也教会了我一个真理，我们不能抱着侥幸的心理去做无谓的尝试，因为一不小心，就会头破血流。自此，我收起自己好高骛远的心，乖乖地在浅水区练习。做其它事的时候，也不再冲动，会静心思考，确定了正确的方向，再去认真做。我变得比以前更成熟和稳重了。
5
但对水的喜爱，又让我心生向往。狗趴式地游泳，不但姿势不好看，又很累，游不远。尤其是有次和先生一起去普吉岛，我们一船人去一个海中的小岛玩。船在一处深海停下，让大家在海中游玩。蔚蓝的天空下，是碧蓝的海水，此时无风，水平如镜。分不清是天空还是海水的颜色，水清澈透明，这么好的水，看着就让人心神迷恋。大家纷纷跳入海中，自由游行。唯有我一个人，无聊地倚在船边，艳羡地看着他们畅游。
后来，在小岛上停歇，让我们浮潜，可以观赏海里的鱼。我穿上救生衣，在先生的帮助和指导下，戴着浮潜设备下海了。我漂浮在海面，第一次真正亲密接触海里的生物，用自己的眼睛，去见证海里的奇迹。原来，从水上看和从水下看，完全是两回事。事实上，在海水中看海里的世界，你会觉得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水面上，你看到的只是清澈的海水;但海下面，因为光的折射，海水是纯蓝的或深绿的。许是见惯不怪，海里的鱼对我们视而不见，它们依旧欢快地游着。那些精灵般的小鱼，有黄色的、有橙色的、黑白条纹状的、有蓝色的等等，它们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鱼儿。有平常在电视上看到的柠檬鱼，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鱼。相比于淡水鱼，它们小巧玲珑，非常精致，全身通透，样子可爱极了。偶尔一条鳗鱼从身边游过，间或一只海龟悄悄经过，忽然间一大群白鱼像箭一般穿梭而过，看得我眼花缭乱，恨不得多长出两只眼睛来。我手脚划着水，跟随着那一群群鱼一起往深海游去，我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条鱼，变成了它们中的一员，和它们一起漫无边际地游着，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整个身体轻飘飘地，这种感觉太美妙了!我想，人世间最美好的享受也不过如此吧!游着游着，我忘记了时间和空间，只想一直这样漂下去……
正沉浸在极度兴奋和愉悦中，先生适时拉住了我，让我掉转方向往岸边游去。上了岸，他说，你不累吗，你已经游了近一个小时了。而且你一直往深海游去，你毕竟不会游泳，万一出事了就不好。因为先生就在身边，所以我也不顾忌什么，也不用辨别方向和海水深浅。第一次浮潜，我就深深爱上它了。我喜欢身体浸泡在海水中，我喜欢与那些精灵们的亲密接触，我更喜欢漂在海面上的自由自在，那种美好的感觉终身难忘。
6
回家后，我下了一个决心，学习蛙泳。
找了教游泳的女教练，认真地从憋气学起，然后是漂水，再学习手和脚的动作。因为之前的狗趴式让我手脚自由惯了，一旦要调整，比较困难，但最后，我还是艰难地学会了蛙泳动作。当我从泳池这头游到那头，并且能游两个来回时，既激动又兴奋。我终于学会游泳了!
我喜欢水，喜欢全身浸泡在水中，感受水的温柔和抚摸，水让我全身放松，身心愉悦。水是我最好的朋友，在它的怀抱中，我仿佛回到了母亲的臂弯，仿佛闻到了母亲的味道，我变成了孩子，如果可能，我想再回到母亲的子宫里、蜷缩成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