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挂着几片单薄的云。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不见太阳。
我如往常一样每天早晨6:59时踩点进班。
我的同桌大刘正在教室最后一排假模假样地看着书，我走到座位上，顺手把他拿倒的英语课本一把给正回来。
“嘿!我正打盹呢，吓我一跳。”
我没有理他，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递给他：“还睡呢，赶紧补作业吧，第一节就是老方的课，又想站出去数麻雀?”
“还是我好兄弟懂我。”大刘掏出皱巴巴的作业本，又问前排的同学借了支笔，翻开作业本认真抄了起来，我瞥了一眼那龙飞凤舞的字体，一笔一画都好像是对作业本的凌辱……
我拄着脑袋，看着英语课本上的单词。
hypocrisy 虚伪，伪善的。
外面起了风，枯叶在萧瑟的北风中无处可归。
第一节是历史老师老方的课，老方年已半百，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虽然他上课从来不拿课本，但我们还是最喜欢听他的课。老方常常用最简短的几句话就能概括那些冗长乏味的文段。
这节课，老方讲到古埃及、古巴比伦、汉谟拉比法典。
“要让正义之光照耀大地，消灭一切罪与恶，使强者不能压迫弱者。”
老方顿了顿，“这是法典的序言，整篇法典语言丰富，辞藻华丽，充满神化……”
我的思绪始终在他的第一句话上。
“使强者不能压迫弱者。”
这天放学，铃声一响，我书包拉链还没拉好，大刘就拉着我以逃命的速度跑到车棚，让我看他新买的山地车。
我气喘吁吁地瞪着他，一边整理着被他抓皱的衣领，“你有病吧，你把我拎过来，就为了目睹一下你新车的风采?”
大刘自作谦虚地笑笑，挥挥手，说：“哪有哪有，这不是知道你没骑车，今天特意把你请到车棚要载你回家的吗。”
“你车子又被偷了，这应该是你的第四辆车子吧?”
大刘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不是，周末去我奶奶家一不留神骑河里去了，我奶奶为了给我压压惊，就买了这辆新的。”
“因祸得福，真不愧是你。”
“来吧来吧，我送你回家。”
我看一眼这辆车子，拍了拍车座：“兄弟，就一个车座，你是要我骑你脖子上吗?”
“哪能委屈你啊，你得坐这。”大刘指了一下车子的横梁。
“娘们儿唧唧的，我不坐。”我说完转身就走，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他一下给拽了过来。
“你让我送你回家吧，她还跟你顺路，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地看到我那小相好了。”
“你说的是隔壁班的小班花?人家跟你同意了吗?”
大刘蹬了支架，“我今天送你回家要是能偶遇她，说不定就成了。废话少说，赶紧上车。”我身板小，坐上后从背面看果真娘们唧唧的，其实从前面看也好不到哪去，像个伪娘。
大刘如愿以偿看到了那个小班花，目标达成后，心情愉悦：“走，哥请你吃饭去。”
“我快到家了，我不去吃了，我回家吃饭。”说完，我就要下车，大刘从后面拉住我的书包，“得了吧，就你一个人，还是跟着哥去吃饭吧。”
其实大刘说得对，我是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在我十岁时，无儿无女的姨婆找到了我，把我带回了家。我本以为是落叶着了地，但我仅仅过了三年有亲人陪伴的生活，上初中时，姨婆倒在了去接我放学的路上。
人生真是一个又一个节点。
我跟大刘又到了老地方吃重庆小面。
“叔!一个微辣，一个加辣。”大刘每次进门都是这一嗓子，我就去找位子拿汽水。
“行嘞!”老板一边忙一边回应。
老板是地道的川渝人，他店里的味道最正宗，又好吃又便宜，客人很多，生意红火，又开了几家分店，估计一年能纳上不少税。
我们二人大快朵颐后，擦完嘴结账走人了。
回去的路上，大刘推着车，我在后面揉着肚子打着嗝，路过一个小巷时，大刘收住脚，我不明所以，正想问他怎么了，大刘开口道：“兄弟，这条巷子怎么之前没注意过，咱们去看看去。”
我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想要阻止他，“行了吧，管这么多干嘛。”
大刘听也不听，推着车子就往那条巷子里走。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昏黄的街灯像是夜色下浑浊的眼睛。
“不对劲啊，我以为这条巷子有住人的呢，怎么围墙一样，一户人家也见不到。”
“除了咱们俩大活人，其他什么也没。”
我们俩走着走着听到猫叫，循着声音，抬头一看，墙头上有两只猫，一黑一白。白猫身形较瘦，伸着长长的舌头卧在那里，有些骇人，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倒是那只黑猫比较丰腴，只是他的前脚戴着镣铐，拖着铁链正来回踱着步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铁链摩擦墙体的声音冰冷而突兀。
我和大刘都放轻了呼吸。
小白猫起身，舔了舔前爪，琥珀色的瞳仁中折射着路灯的光，叫了两声便跳了下来，仔细打量着大刘，之后又重新爬到墙上和那只黑猫一起跑走了。
凝重的气氛在这时被打破。
“这只小白猫爬墙的本领真不错，跟我有的一拼。”大刘乐呵呵说道。
“当然当然，学校的墙都快被你翻来翻去磨得发光了。”
“那哥就让你见识见识三步上墙。”
大刘把车子停好，又把书包扔给我，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坐到墙头上了。
我不由得赞叹：“刘老师，可以教教我吗?”
大刘得意地笑笑，往围墙里面看去，然后回头对我说：“这个地方怎么从来没见过。”
“你小心点。”我站在下面仰着头冲他喊着。
“哎呀!我看到一张红票票，就在墙根底下，嘿，运气真好。”
大刘跳下墙，捡起那张红票票又爬了上来，冲我挥挥手：“看，真的耶，明天请你上网去。”
说完，大刘这就跳下墙，没有任何征兆地倒在了地上。
我赶紧走上前去：“你没事吧，摔到哪没有?”
大刘脸朝地倒在那，没有应我。我连忙把他身子扳回来，大刘双眼紧闭，无论我怎么晃他，叫他都没反应。
我的视线落到他手中的红票票，总感觉图案不对，我打开一看，竟是一张冥币，上面还有一撮猫毛。
我的脚底生起一股寒意蔓延到我的大脑，我不由自主地把手探到大刘的脖颈处，没有任何起搏……
我慌乱起身，跑出巷子喊人救他。
当晚，大刘猝死。
从那之后，我每晚做梦，梦里的情景都是那面围墙。
这天下课我埋在桌子上打盹时，听到前桌的女生在窃窃私语。
“我刚刚去厕所，隔壁班的同学说咱们班的大刘死的前两天放学时候拦住他们班一个特别老实的同学，好像叫吴有生，大刘上去就是一拳，还翻了他的书包，拿走了人家给父亲买药的钱，大几百呢。”
“真的假的，那他猝死这绝对是报应啊。”
“不过在被抢之后他告诉老师了，当时校长也在办公室，说要帮他处理。”
……
难道真是报应吗，那天晚上的黑猫和白猫……莫不是谢必安跟范无救!
难道大刘真的是个混蛋。
在回家的路上，一辆车按着急促的喇叭飞驰而过，路边的行人连忙躲闪。我定睛一看，黄色牌照，再一看车牌号“88888”可不就是我们学校李校长的黑色宾利。
入学时听学校附近的老人说过，建校之初，学校需要征地，李校长挨家挨户去谈，有一些住户不同意，连商量都没有，直接趁着暴雨天把人家房子给推了，几家老小无一人生还，并对外宣称是危房遭遇暴雨天气发生坍塌，还私吞了赔偿款。后来几年不知怎么回事，学校里接连有学生自杀，李校长怕自己乌纱帽不保，带了几个行走江湖的老秃驴到学校做法，还铲掉国旗台，运来一块大石头，还在自己办公室摆了一个金丝楠木刻成的关公，说是镇压邪灵。
呵，好人不长命，坏人嫌命短。
又过了几天，学校的“门面”也就是常常代表学校参加竞赛拿第一的吴有生失踪了。吴有生同学的父母顾不上地里收庄稼，从偏远的老家赶来找到学校。吴有生学习很好，每学期还能拿到奖金，不过他是学校的住宿生，一周回一次家，而上周吴有生的父母迟迟等不到自己的孩子回家，跟邻居借电话，打到学校里也未果，吴有生好像人间蒸发一样。
无奈，他们只好报警。一辆警车呜哇呜哇赶到学校，吸引了许多同学，大家都趴在栏杆上围观。最先下车的是一位中年警察，看警衔，官位还不低，油光满面，啤酒肚即将要把警服撑破，警帽上警徽是正的，可惜警帽被他戴歪了。我瞥见他胸前的警号，只记得后面几位数字是“001”。他的身边跟着一位年轻的小警察，看上去刚毕业，眼神清亮，面孔俊郎，身板挺直，警号后几位的数字是“250”。
李校长跑过来跟“001”和“250”握手，殷勤地请他们进办公室。
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
当天放学轮到我值日打扫卫生，我们教室在一楼，正巧在我锁门的时候，我看到吴有生同学的父母好像蔫了一样，互相搀扶着从办公室出来，步履蹒跚地往校门口走去。刚走了不远，那位年轻的小警察从里面跑出来，追上他们，从自己口袋里拿了一些钱塞到他们手中。老两口感动得热泪盈眶，用衣角擦擦眼泪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学校。
看来只有那位“250”同志还有些人情味。
过了一会儿，学校几位二把手拿着几条华子，搬着两箱茅台还有一个被装得鼓鼓的爱马仕手提包，麻利地塞进警车里，随后左看看右看看，若无其事地骑上自己的自行车下班回家了。
天，灰蒙蒙的，没有一片云。
回家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走到大刘猝死的地方，蹲坐在墙边，看着落日晚霞。
我颓丧地低着头，听见一声猫叫，我抬头，正是那天看到的那只白猫，依旧伸着长长的舌头，但没见到那只黑猫。
它又叫了两声，看着我，爬上墙。我站起来望着它。白猫的眼睛里闪着属于人类的精光，仿佛命令着我，然后它就跳下墙去了。
我扔下书包，爬上墙跟它一样跳了下去。
当我落地时，那只白猫已不见了踪影。
算了，到大街上溜达溜达吧。
好巧不巧，又遇到了那辆车牌号是“88888”的宾利，后面还跟着一辆保时捷911和一辆林肯领航员。
我继续往前走着，看到那两辆车停在了品仁轩的门口，有个老阿姨一脸谄媚地站在一旁，招呼着服务生给他们开车门。我突然间来了兴趣，快步走过去看看热闹。
我躲在角落里，看着车上下来几个衣冠楚楚，挺着啤酒肚的老男人。走进门口两边各站着一排面容姣好的女服务生，声音甜美地喊着：“先生晚上好。”
李校长一行人进去后，由那个老阿姨引路上了楼。
我看最里面的那间房间亮起了灯，想必那群人就在那间房间里。
我走过去，左右看看，便卷起袖子，顺着水管爬了上去，我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下，踮着脚往里面看着。
我两只手扒住窗台，一边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害怕他们看到我，幸亏天已经暗下来了。
他们落座后，吸着“大金砖”有说有笑，李校长一招手，一旁的服务员扭着水蛇腰拿来一曲三茅四酱。又从包里拿出一盒茶叶，交给了服务员沏了一壶茶，我在窗户边听他跟周围的人介绍说，这茶是武夷山的母树产的，一年就产一公斤。
菜上齐后，好家伙，那真是满汉全席，就差每人身边再站个太监伺候着了。
香气透过窗户缝里飘出来，有佳肴的香气，也有醇厚的酒香。
“来，张局长，小弟我敬您一杯，此次真是张局长帮了大忙。”
“还是李校长人情练达，搞定了牛书记跟马市长。”
李校长笑眯眯地靠过来跟张局长耳语。张局长听后，哈哈大笑，大金牙闪闪发光。
接着又是一阵你来我往，喝得不亦乐乎。
我听过邻里间的闲话，牛马二人是年初刚上任的，有没有两把刷子不知道，拆迁户倒是出来一大批。
酒到酣时，那个老阿姨又过来了，笑得嘴巴要咧到后脑勺了。
“各位，接下来要给大家上一道硬菜，状元脑。”
随后服务员端着一个大餐盘过来放在圆桌中间，摆盘十分精致，我倒是看不出来盘子里放的是什么，只看见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容器，里面盛着白花花的东西，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接着服务员又往上淋了一层热油，滋啦冒泡，一阵香气被激发出来，即使隔着玻璃也能直冲脑门。
“这可是品仁轩的私房菜?”张局长呲着大金牙问。
“那当然，一般人哪能吃得到，”老阿姨笑吟吟地回答道，“连我们这的螃蟹都是编上号的，个个肥美无比，那些个老百姓都是吃不到的。”
接着，服务员过来又上了一道菜，盘子上放着几个馒头，又拿起一个水壶往上淋着暗红色的液体，事毕，那位老阿姨说：“这可是新鲜的，用的是那些饱读四书五经的文人之血，对延年益寿最有用了，而且这馒头里包着2000英镑一斤的法国高级黑松露，各位慢慢品尝吧。”
那血乎乎的馒头看得我胃里一阵翻涌。
忽然，桌上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慢慢地扒掉自己的外皮，露出他们本来的样子，蜥蜴皮，鳄鱼眼，还有像鬣狗一样的嘴巴，像毒蛇一样吐着信子，身上像癞蛤蟆一样长满脓包，而且，他们没有脚，是飘着的……
接着他们对桌上的状元脑和文血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夜晚的冷风一个劲地往我的袖管里灌着，胳膊和腿早已僵硬。
我实在看不下去，踉踉跄跄地爬下去跑到没人的地方。接着是昏天暗地地一场吐，我的胃里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只吐酸水，灼得我嗓子生疼。
过了一会我才缓了回来，发现自己跑到了酒楼的后面。
我闭上眼睛，吹了吹冷风清醒一下。发觉不远处的垃圾堆里好像有动静，我走了过去，昏暗的路灯下，依稀可见有一个人躺在那里，几只下水道的大老鼠正在那人的身上窜来窜去。
不会是喝醉倒在那的吧。
我走上前，发现那人穿着黑色运动装，衣服上别着姓名牌，衣袖上还有两条白杠，可不就是我们学校的校服。我借着灯光再仔细一瞧，那人没了头。
我的双耳嗡嗡响。
几只大老鼠正在啃食着，见我走过去，也不躲闪，已经吃红了眼。
那一阵血腥气让我作呕。
我忍无可忍，看到角落堆满了酒瓶，我直接抡起来重重地朝那些老鼠砸过去。
人都死了，怎么还吃!
玻璃渣溅了一地。那群老鼠跑了一小段又折回来继续吃，我又继续抡起酒瓶砸。
终于把那群老鼠赶走了，我冷静下来，突然想到失踪的那位同学吴有生。
吴有生，原来是无有生。
我试着往前挪了一小步，探过身子颤颤巍巍看清了姓名牌，原来真的是吴有生。他的手上还沾着墨水，手面干裂，脚上的鞋子早已磨坏，脚踝处露出一小截袜子都是补丁。
当然，吴有生的家人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慌乱地跑走了，因为我胆小、害怕，更不知道要怎么办。
跑走的路上，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告诉其他人。
可是，脑海中另一个声音响起：有谁会信呢。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一路上，我涕泗横流，但更多的，是恐惧和震惊。
我翻过围墙，一路狂奔到家里，紧锁门窗，蜷缩在角落里。
第二天，我醒来，望着窗外……
天，灰蒙蒙的，没有一片云，也没有一丝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