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提示:过去的一年终将载入史册。伫立在新年的阳光里回望,作者心中可谓五味杂陈。文章没有泛泛地再现那些惊悚的、刚性的场景与作为,而着重揭示了三年疫情带给人们心灵的冲击与伤害。记忆虽犹新,时光已流逝。那么就让我们带着勇气和坚韧恒久的信心走进春天,走向未来……
世界何其辽阔,我们相聚又分散
杨欣闽
我曾认真想过,什么样的文字才配得上这个来之不易的崭新的春天。
疫情时间,一切叙述的意义都被动地脱离了本体,所要表达和彰显的要素少见地受到遏制与冲击,被迫扩容或者稀释。三年来,那些防疫词汇和字眼野蛮地闯入我们的生活,与我们珍视并敬畏的精神意蕴,共同构成了此间文学的一体两面。正因为如此,我们也难得地瞥见“荒野上的孤独”,如艾略特在《荒原》中所呈现的那样,身心的颓疲和生活的裂解,踞于当代视野上陡然敞开,投射,衍生,指向更多的生活位面和细节,为原本寻常的岁月凭添了许多新的意义。所以,我们依然需要谈论现在与未来,重新领悟世界的辽阔,人群的微茫,也需要深入地谈论过去,欣喜于生存的伟大,困境中万物对时间的战胜,保持内心清明,洞悉现在——我们始终是属于未来的。
一
今年冬天雪量很少,来得也迟,已入隆冬,才稀疏地飘过几次,地面上留下的痕迹也不多。据说,霜降那天也没见到霜色,民间谚语中有“霜降无霜,必有灾殃”的说法,此时看来倒有些一语成谶的兴味。疫情把季节中的时间演绎成一场庞大的社会隐喻,所有的晨昏更替仿佛都染上了冗长的情绪,沉闷而滞涩,被动混沌的状态中摧毁了原有分明的界限和差异,丧失掉了作为计量标准存在的精准和严肃。
8月底到9月底,我们下沉欣苑社区27天。每天早上4点钟准时起床,收拾整齐后,带上胸卡出门,天光大亮,太阳却还没出来,小区一片沉寂,10分钟赶到检测点,投入一天的防疫工作。模式化的工作进程使时间慢慢地失去了真实感,检测工作在流逝中单调地持续,全身防护严密,与周遭环境隔阂起来,唯一能注意到的是检测的人流,最初隐没在楼栋的阴凉里,然后是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再后来影子缩在脚下。这样的日子在无声中彼此渗透,逐渐变得稀薄,透明,甚至无感,所以,二十几天的工作重复叠加,即便在下沉任务结束时也并未感到漫长或难捱。只是无意间看到检测点对面16号楼和17号楼前高大的树木上结着的果实,圆形小巧,状若樱桃,初见时绯红明艳,灿若阳光编织,此时却晦暗萎缩,大部分已伴着黄叶落到了地上。
不可否认,借助疫情我们经历了从萨尔瓦多·达利梦境中走出来的时间,柔软,可塑,反逻辑,也反秩序,失去迟与早、长与短、重与轻、急与缓等相对概念,模糊不清,反倒赫然呈现出了本质,就像阿拉伯语、希伯来语一样,绝大多数时候围绕在“现在”语境里,过去和未来只是现在的相遇和分散,一切都只是现在,都在此时。
二
居家办公已有些时日,难得地可以随时望望窗外。小区里鸟雀特别多,越过楼头的路面,是一处活动平台,有人专门在上面养了鸽子。其实,数量最多的还属麻雀,天气好的时候它们栖聚在对面的楼顶上,黑压压一片,偶尔瞬间全部飞起,点缀上湛蓝的天空,视野和心神的冲击同步,甚至有刹那的恍惚,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某些时候。落雪的时候,想到此时的艰难可能累及这些鸟雀,便在北侧窗台外面撒上许多小米,开始并没有访客,某天听到窗外传来异响,犹如杂乱地轻敲鼓面,隔着竹帘看去,二三十只麻雀埋头啄米,小巧的嘴巴快速敲击着窗台,发泡剂和防水涂料造成的中空结构,响起了松散急促的鼓点。
奥兹在自叙体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的序言中说过一些话。人们所有的经历都渗透着爱与黑暗的影子,如果被时间禁锢在一个点上,阴翳就会覆盖我们所有的生活,挤掉爱的空间。三年疫情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殊异的,很难从记忆中抹去。与我们平时的生活相比,这段时光具备了足够的“持续性”和“比较性”,在强烈的“比较氛围”中,我们的身体可以瞬间抵达某处记忆。自然,这其中包含了深沉的情感意义,在新冠疫情成为全球性公共卫生事件的同时,这些感受将作为具有历史意识的群体性经验被积累下来。
三
我曾目睹年轻的父母蹲下身来耐心地做孩子的思想工作,以便顺利完成检测;小区的物业和保安人员手里拎着饭盒早早地排队等候在检测点;还有那些长时间闷在家里的孩子,趁着检测的机会踏着滑板在路面上争分夺秒地滑上几圈;纤细的孕妇站在队伍里,头上浸着细细的汗珠,年轻的丈夫跟在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于是她每向前一步,我的心就跟着揪一下,担心炎热的暑气中她可能瞬间晕倒……
印象最深的是那个40多岁的跛脚女子,她每天准时从我身后楼栋间的小路穿行而来,全身似乎包裹着怒气和恨意,显得愤愤不平。从不和其他人一样带着手机扫码,而是拿着身份证,一把丢到桌子上,口罩下紧绷的脸,眼睛看向别处。她并不在意排队检测人流长短,每次都直接站到队伍最前面,没有人因她的行为出声,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这样的行为理所当然,或者习以为常。
的确,这期间的人群不无恼怒、憋闷、委屈和隐忍。疫情是一种桎梏,也是一个机会,一些情绪占据了人们意志体系中原本未被占据的悲伤的位置,消耗掉了他们很多耐心、期待,同时也是一种释放,迫使他们看向周围,重新正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考量个人和家庭在人群中的位置与处境。他们也因此明白,自己本就是其中一员,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散了,现在被迫聚集。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记下马孔多村人们的失眠流行病,于是人们习惯了时间的错乱;萨拉马戈在《失明症漫记》中也说过,人们已经习惯对他人陷入苦难充耳不闻,只有“某种白色黑暗”席卷而来,使人类共享同一种困境,人们才会短时间共情。相聚和分散是人群的属性,这着实令人心情复杂。
四
欣苑社区的居民有2000多人,那段时间,每天约有1000人从我面前经过。日光下的人影,一步一步向前拖曳着,他们看起来熟悉又陌生,总是无意间让我想起相似或相近的某个人,甚至连带着苏醒一些记忆。休息间隙,抬头望向对面楼栋间的天空,湛蓝清澈,白云悠然,令人心生情愫。初秋的风温和中带着清爽,很舒适,短暂除去憋闷的防疫装备,恍惚间,大片的记忆随风而来,童年、学习生涯、曾经熟悉的人和事,它们都是寂静的,有柔和的暖意,仿佛一直就躲在这秋风的背后,等待着这一刻席卷而来。
常常惊诧于时间已经把刚来时的那种不安情绪研磨至此。那时工作结束基本都在正午,明晃晃的日光下,返回驻地的路上一片静寂,视力所及见不到人,小区通行的路边停放着许多车辆,玻璃上盖着一层尘土。太静了,静到甚至能听到空气的声音,很闷的,压抑的,穿过建筑物的障碍,又被一层层残存的暑气过滤,很像是一种不安,悸动,直接倾泻到人的灵魂上,又像隐秘的倾倒玻璃垃圾一样的碎响,单调而强悍,尖利又持久。原本慵懒舒适的初秋午后,在疫情氛围下静得如此狰狞而悲伤,而不安与悲伤源自无可回避的有关死亡的思考,我们所有的努力与付出,都是为了尊重和捍卫生命的完整,克服重重障碍,勤奋而执着地将那些阴影赶出边界之外。
离开社区前一晚,我们几人与并肩作战的物业大哥吃了顿饭。派发的盒饭,加上两位男同事走出很远才买到的花生米、香肠和啤酒之类,大哥用水果刀切了从家里带来的西红柿,洒上白糖,矿泉水瓶装着自备的青稞酒,几口下肚,我们便在他的描述中见到了另外的江湖。疫情之下,世界广阔而斑驳,甚至伤痕累累,依旧从容宽和,接纳所有的来去与聚散,终将携带着我们这些凡人英雄奋不顾身的勇气和坚韧恒久的信心走进春天,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