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过年,应该是从制作冻米糖算起,冻米糖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年货。从糯米的蒸、冻、晒、炒、结要经过好几道工序,所以得超长时间的准备,一开始蒸糯米我们便闻到了年的一缕气息。
蒸糯米时,会取甑底部的糯米饭放在小木桶里用锅铲柄或蛮槌(捣衣棒槌)不时地蘸着水趁热舂,麻糍打成了,扯一把,蘸点糖吃,也就算尝到年的一点点味道了。自此便盼着过年,那是一个漫长的等待。
老记得母亲用升筒量了满满的几升米叫去打爆米花,自然会多出两三合来,这不稀奇,家家都有的点点心思。打爆米花不用人站着排队,就箩筐紧靠着箩筐排成长长的一条龙。随着一声巨响,大家一窝蜂地去地上的炭渣里找爆米花吃,为此撕打得鼻青脸肿的事是常有的。都老了,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发小间聚在一起,还来一两句:“记得抢爆花我打你哭啵?”一下子就掉进了苦涩和甜美杂糅的回味当中。
父亲是个多面手,尤其是结冻米糖,几百户的村子里就那么几个人结得好。一户挨着一户,一夜连着一夜,夜夜熬到大天光。他终究没熬过来,五十三岁就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人世。记得在自家结冻米糖,有趣的是父亲宽阔的背上老是轮换着背上我们这些鬼儿头(小孩子)。父亲体格魁伟并不缺重量,只为取悦我们,当然也背负起全家人沉甸甸的期盼。
年临近了,还得做所谓的年豆腐。在过年时,香火堂的祭品当中除了鱼和肉还得有块帖了红纸条的豆腐。经母亲一粒粒精挑细选的黑豆洗了浸,浸了磨,磨了熬。老屋后堂就架着个石磨,架梁上系着的绳吊着磨啄的横把柄,磨啄啄在磨耳里。母亲握住磨啄头,一推一拉旋转着掌握着横的力度。另一头可是个力气活,起先是由两个姐姐推,有时我好玩便主动加入其阵容,手忙脚乱地跟着一拉一推搭把手。搭着搭着,没几年我便顺理成章地接替了姐,姐接替了母亲。姐做事精细,数着粒儿拨弄着下豆,匀匀地绵着力旋转,有条不紊。这样时间一长,我就烦燥了,就着急,催着姐下多点,磨快点。她不听,依旧是那么干,我则口沬星子拌着粗话一起来:“下多点会死吗?”也有借磨的,男女都有,有时也很有趣,常常猜谜语或打趣。老是出那个磨的谜语‘上肚皮皱,下肚皮皱,我的卵鸡子放在你的里面沤’。这不用猜,人人都知道的谜㡳,气氛不减每每都很热烈,给大家提了许多神。磨在不住地转,年在欢声中来。
磨汤圆,打年粑(年糕)也是年内要做的事。糯米不多的,上不了板面压年粑就只好磨汤圆。家乡有一种黑糯,味道极佳但产量却低,那时大家肚皮都半瘪着,种多了不合算,所以糯米尤其稀少。记得四叔一家那时还在农场,农场粮食广,一家要打好多米粑。一是自家吃,二是送人情。打了粑,四叔就叫花子哥背上许多粑来我们老本家家家地送。我们必留着他多住上几天才放回去,血浓于水一点都没掺假。哪家米粑打得多还是一个值得炫耀的事情,我四叔就那样。他常常挂在嘴边的:“在先前,我先生(对其东家的尊称)可算是方圆几十里内的大财主,他家打的粑还没现在我家打的多呢!”我很喜欢四叔,丝毫不认为他的炫耀是缺点。
吊罐头上的烟熏腊肉、咸鱼、绕在篾圈上的猪肠子,黑里透着亮,亮里透着香。火苗蹿高了,烤得肉滴油,这就猴急死了许多猫,也猴急死了我们。踮起脚尖将鼻子贴上去嗅嗅,先和年亲了亲。一到大年三十这些都得下锅,炖、焖、蒸、炒,比干鱼还瘦弱的娘有条不紊地操弄着,厨下一整天的不停火。
父辈四家,三十好几人口挤住在徽式大祖屋里,拜山年,贴春联,放爆竹都是统一的。祖孙三代一起派上用场,站在祖坟山脊之上,大人喊叫:“爹,娘,列祖列宗都回家去吃年饭啰!”小孩子也附和着喊:“爹,娘,爷爷……”他娘老子在家正操弄年夜饭呢,好在童言是无忌的,大家都笑得站立不稳,年就在这乱哄哄当中匆匆而来。
香火堂上,天地君亲师神位高悬着,等级森严的。四个木饭盆里装了满满的福礼,熟透了的整猪头、鸡、鱼、豆腐,白酒、米酒、茶,还有一甑饭,歺具一并上案,齐刷刷的。爆竹一响,机灵点的鬼儿头就躲,都知道大哥喜欢促弄人,被他捉住就得拜香火堂,摁着后颈窝一磕天地,二磕君王,三磕祖宗,四磕师尊,五磕神明,依次而行。
母亲操弄炖焖好的猪头肉时,我们就站在边上,下巴紧挨着盆沿,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母子连心,母亲于骨缝里挖了块散着热气散着香的瘦肉塞进我的嘴。端着年饭碗上了桌,母亲不像平时,不停地指着钵里的肉叫我们吃。那一刻母亲的那个眼神泛着光,充满了慈爱。想到这,眼里总是含泪心里想着娘。
大年三十的,让自己高兴点,难忘的事多呢!挑高兴的说点。三十夜和发小有个约定,半夜起来拾爆竹。他比我起的早,就站在我家门口的路上:“弄家里家弄,弄家里家弄……”不停地带着调儿唱。什么意思呢?真的没意思,只是听大人说过夜里是不能呼人名的,私下里商量好的暗语。收到暗号,一骨碌翻身下床,溜出门外,漆黑里一家接着一家去地上摸,一个劲地往衣兜里装散爆竹,等天光了再挑有火芯的玩。富裕点的家庭里的孩子则买小手机打纸爆。
富伯伯不富,他生了四个儿子,一个一个紧挨着来的。他吝啬的很,但过年有一样东西他必须得大方一回。就是每个儿子发两盒火柴,备配好一根杂木棍子,并在棍子上钉个孔,让孩子们将火柴头上的磷药脱入孔中,再将钉塞住,然后将钉在石头上就那么一敲,弄出点爆炸声来,就这样替代了爆竹。
五叔在医药公司工作,每年年底他都带几条‘勇士’牌香烟回家来。堂兄弟姐妹一大群,同住一屋。五叔就分发两包烟给我们。‘勇士’烟,大城市上海出的品,很出名,一般门市部的货架上是极少见的。抽‘勇士’烟因此也就成了我们兄弟几个春节人堆里炫酷的一件事情。每根烟我们都得细细地抽,好好地品,烟丝非得烧尽,最后只剩下一个戒子样的空纸圈儿掐在两指甲尖上。我们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像灿烂的年。
初一一大早新衣新鞋是不会少的,就在床沿上摆着。母亲交待:“穿好了,去给长辈们拜个年。”“好的!”正好出去显显摆,大伯大妈叔叔婶婶们面前讨了几句赞美之词,顾不上脚痛,就跑开找玩伴去了。
上午非得给村里新亡灵去拜年,这是铁律。本家人结伴而行,这样省却了家家买爆竹蜡烛。堂兄弟一大群,就大哥不抽烟,扭了他的胳膊,都和他套近乎:“哥,这家的纸烟给我抽哦!”弟又多,大哥的胳膊扯痛了,难做人。
初二开始走亲戚,先舅后姑姨。那时没公路,山路弯弯,路上人来人往,人人脸上挂着快乐。饭桌上,记得舅妈的一句玩笑话惹的祸:“这么多表妹,你选那个?说出来舅妈给你做主。”“我选钱,先赏钱再吃饭!”干脆得很,丝毫不给舅妈退路,也就是那个时有时无的一二毛过年礼连同舅妈舅父灿烂的笑脸和我们的心灵如此贴近。
最盼望的当属去姑妈家,我们一去就一大群。素有‘小饶州’之称的乐亭,热闹非凡。姑妈的家紧挨着乐亭小学,乐亭小学据说是全县公办最早的完全小学,教室规模之大独一无二。过年,学校铺了砖的走廊分明就是个大赌场,硬币跌的满地滚。临了午餐,还得姑妈人堆里到处寻人吃饭。
一过初三,开架了,五叔把我们叫到他跟前,给每人发个很肥硕的编织草提袋,里面还有许多洋火(火柴)。我们心里有数,五叔的两盒‘勇士’明显地收买了我们!又要分派收购鸡金皮(鸡内金)的任务了。一盒洋火兑换一个鸡金皮,那时洋火两分钱一盒,可见鸡金皮也就只值两分钱。领了任务,我们立刻分头行事。兰妹还小,没领任务,就跟着我一起去外村吆喝。弄堂里响彻了我和兰妹一串串:“洋火兑鸡金皮啰!……”喉咙喊得直冒烟,肚里饿了,腿也软了。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去人家窗户沿上寻找,直接取走鸡金皮,这不省却许多口舌还赚到许多洋火,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得了手。但好景不长,一次被一个半大小伙癞痢头发现了。这癞痢头脾气不小力气也够大的,果真是十个癞痢九个将。他怒眼圆睁,一下子就将我放倒并使劲摁在地上。兰妹可也不是善茬,竟捏住银手镯子猛砸这癞痢头的后脑勺,砸出了血,癞痢头跑了,我们也赶紧跑,惊心动魄的,初次尝试了在人世间跑江湖的凶险。
我想全世界没有那个国家的节日有我们的年过得持久和隆重。元宵元宵,实际上就是年宵,从过年到元宵,一气呵成,从内容到形式都具有很强的内在结构和连贯性。
元宵夜,那可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赏灯可包括赏龙灯、纸扎灯笼、灯子戏、唱串堂,年的高潮再次叠起!
舞的龙灯很古朴,稻草制成的,每根木棍上扎一截圆枕似的龙腰身,各腰身由草绳隔一定距离连着,龙头也是稻草扎的,内部加入了竹龙骨。到了一家,这家燃放爆竹迎接并点燃三支香插在龙身上,从头至尾地都插,舞起来星火闪闪,壮观极了。后颈窝里难免飞进火星子,锣声急促,咬了牙也不能停手。
小孩提了个纸扎灯笼背个空书包串门过户去。“恭喜发财,恭喜发福,今年你家娶亲又做屋”说许多吉利的话,只为得到赏赐。赏赐的有甘蔗,也有酥糖。甘蔗二寸来长,非蔸即梢的,而酥糖则不可多得。记得不隔几座屋有个姑婆,我几个堂兄堂弟去了,她非得折了果品的包裹,分赏给我们。屋后的一个角落里有个茅草房子住着个地主成分的三口之家,老婆婆带着两个单身汉儿子过日子。听人私下议论过,先生在世时名气大着呢!毛笔字可是七县第一!在省会南昌给人家写店面招牌都三十块银花边(银元)一字了,可有钱也可受人尊敬的。那时讲阶级立场,有很多不懂事的孩子欺负婆婆,捉了半瓢泥鳅就去她家打平伙,自不必说用她家的油盐柴火了,还恶言相向。父亲教导我们兄妹几个不可以欺负这家人,还得尊敬地称呼他们三个,叫婆婆叫叔叔,不可以搭上半点玷污之词!我们两家一直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婆婆每年元宵夜赏给我们的也是酥糖或油果子。后来婆婆一家搬到河对岸去住了。远了去不成了,婆婆的酥糖、油果子就留着,等着我们去,留长了毛还得留下去。我们也就一直把婆婆连同那个五味杂陈的年味留在了心里。
2023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