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一家是于1958年搬到宣武门西侧的国会街5号居住的。那时,宣武门的城墙还没有拆,与5号院只隔条小马路。这条小马路南侧就是城墙,阻断了人们远望的视线。在明代,这里因为养过象,所以称象房街,清代称顺城街。
宣统二年(1910年),于此置咨议机关——资政院,辛亥革命后改为国会议场。其圆楼、红楼等建筑至今尚存,为新华通讯社办公用。因国会在此,顺城街遂改为国会街。
国会街原为土路,破败不堪的城墙上也裸露着黄土,所以,一旦风起,就浑黄一片,遮迷了路人的眼睛。
每天早晨,老早就有人来到城墙上喊嗓子“啊——”,“咦——”,这仿佛成了附近居民叫早的闹钟。城墙上长满了蒿草,矮处有尺许,高处没及腰。经历了二三百年的风霜雨雪,城墙已破败不堪,烂砖到处都是,有的下面还压着已然风干的粪便。有人在城墙的砖缝中寻找蝎子、土鳖等卖钱。另外还有些人来城墙上挖野菜,小孩则沿着城墙奔跑着放风筝。
但是,此时的汪曾祺却无缘享受这古都的平静与安宁。因为他已被“补”为右派,批判后降了三级工资,发配到口外去劳动改造。在以后的几年里,他只有在休假时才能回京,与妻子儿女做片刻的团圆。
由于去口外劳动改造,离开了原来的单位,所以原单位的房子也不能住了。于是,全家只好搬到女主人所在单位——新华通讯社职工宿舍。国会街5号是一座不大的四合院,因为成了单位宿舍,所以只能算是大杂院。此房是一棟砖木结构,中西合壁的二层小楼,东西两侧和南屋都是平反,地上铺着花地砖。可他家搬来时,这些房子都有住户,于是全家只好暂时蛰居在一间只有七八平米的“门房”内。
这是一间纯粹的斗室,里面黑乎乎的,白天也要点灯。屋内只能摆下一张大床,一个五斗橱。余地只够坐在床边脱鞋了。晚上睡觉,床边还需要接一长木板,木板紧顶着门,全家挤在一起睡觉。后来经过两次搬家,他们住到了院子里的那座小楼上,两间十平米左右的套间。和门房比起来,这里简直就象天堂。
汪曾祺在口外的那几年,家里的重担全落在妻子一个人身上。三个孩子都在上幼儿园,全部整托,因为大人也要参加军训,或出差。所以,每次回京休假,汪曾祺都以负疚的心情,想尽办法来弥补自己欠下的“家债”。他不仅不怕辛苦地背回好些土豆、蘑菇之类的土产,还主动承担起做饭的重任。他用带回的黄油给孩子们烙饼吃,那种甜甜香香的味道,勾引的孩子们“胃里都长了牙”。他还用家里的一只烟缸做模子,烤制黄油点心。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兴致勃勃,就像一个艺术家般精雕细刻。这在三年困难时期,是多么令人陶醉的美食啊!
汪曾祺还把带回的土豆分给亲戚、邻居和同事,人家见了这些稀罕东西一劲儿地道谢。
对于子女来说,汪曾祺是位慈父,从不对他们发脾气,绝对平等。有一年儿童节,学校要搞篝火晚会。老师试探地问汪曾祺的女儿:“求你爸给咱班写个朗诵词行吗?”女儿逞强地满口应承。可回家后望着父亲忙碌的样子,女儿开始后悔。可当她刚吞吞吐吐地提出这个要求,汪曾祺竟愉快地答应,并挑灯夜战,用一整个晚上完成了任务。
次日早晨,汪曾祺将抄的工工整整的稿子交给了女儿,并提出“如果觉得哪儿不好,还可以再改。”篝火晚会上,汪曾祺写的朗诵词受到一致好评。班主任老师自豪地说:“敢情!”
1962年,汪曾祺彻底结束了劳动改造的生活,从口外回到了北京。打那儿起,小屋里一天到晚又充满了家庭的欢乐。由于妻子经常出差,或在单位参加运动,所以常常是汪曾祺带着三个孩子过。有一次,女儿放学后没直接回家,去了同学家,先打乒乓球,又一起整理糖纸,在同学家吃了晚饭还看了电视(那时家里有电视人家很少,所以稀罕)后才回家,到家已是晚上10点多钟了。
女儿没按时回家,妻子又不在家,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只好干着急,脸都急黑了。直到女儿回家,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只问了一句到哪儿去了,而没说一句批评的话。而当女儿看到桌子上炖鸭子和八宝饭时,才明白是父亲要给她过生日。
每当春天来临,国会街5号院外的那片空地上,就挤满了放风筝的孩子。风筝大多是自制的“屁帘”,并不因简陋而减少玩兴。汪曾祺有时也和他们一起玩,发现问题后便提议说:“再做一个怎么样?”
风筝的骨架是竹筐上的竹篦儿。竹筐是剩劈柴用的。汪曾祺和孩子们都来抽,这可急坏了女主人:“嗨!这么七抽八抽的,好好的一个筐不散啦?!”
有汪曾祺的亲自参与,风筝很快做好了。一试,果然比孩子们自己扎的强。风筝在空中稳稳当当,一会儿就升的老高,从容不迫地飘在春日的晴空里,在那些小“屁帘”中格外显眼。
结束劳动改造的生活,回到国会街5号院以后,汪曾祺虽然已摘掉了右派帽子,可他依然顶着一顶无形的帽子:“摘帽右派”,在政治上仍然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好在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凡事总往好处想。何况他还身藏着一件战无不胜的法宝——小酒瓶,可以一醉解千愁。
回京后不久,汪曾祺用很短的时间就熟悉了周围的环境,最近的一家酒铺成了他闭着眼都能找到的地方。酒铺就在宣武门天主教堂的门前,一间窄而长的旧平房。一进门,右手就是柜台,柜台后面是玻璃窗,窗下是几个大酒坛子,上面标着价钱:八分,一毛,一毛三……柜台上排列着几盘酒菜:五香花生米、拍黄瓜。门的左手是四五张方桌,围着几个喝酒的人。他们大多是附近的居民,少有体面人。可汪曾祺不在乎,一跨进门坎就溶了进去,老张老李,一通招呼。喝着,聊着,天南地北,云山雾罩。别人催,仍然一丝不动。终于打算离开了,可他已站立不稳。他走出酒铺时,后面传来口齿不清的声音:“我——告诉你们,人家老汪,不是凡人!大编剧!天才!”
国会街5号的院子里种着海棠树和杏树,在春天到来之际,满树的花朵成为报春的漂亮使者。每当这时,汪曾祺就和孩子们趴在二楼的木栏上,仔细观赏着蜜蜂采蜜的忙碌情景。有一次他心血来潮,鼓动孩子跨过栏杆,踩着别人家的屋顶去折花。他一边叮嘱着他们小心,一边用手指点着:“再往前一点,那枝漂亮。”
折回的花插在一个大圆肚子里的黑釉花瓶里,淡淡的香味一下子就充满了空间,小屋也随之亮堂起来。晚上,汪曾祺就坐在摆着鲜花的桌子前,写他的《羊舍的夜晚》。那是他解放后出版的第一部小说,书的封面和插页都是黄永玉的木刻作品,很好看。
透过二楼上的后窗,北面大杂院中的老北京人的平凡生活,就可以一览无遗地展现面前。他们与这些机关里的人们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他们说起话来从不细声细气,而是一律大嗓门,还夹着脏字儿。溽暑中,结过婚的妇女有的甚至光着上身,坦然地面对家里家外的人。
汪曾祺对后院人家的生活很感兴趣,常常站在后窗前往外看,一看就是半天。大杂院中的人家都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就象那院中的臭椿树,引不起人们的注意,却依然可着劲地疯长,过着快乐的日子。
后院靠墙根的小房子里住着一个老头,整天在院长里摇煤球,摇好后就摊在地上晒着,一天不间断。也许他正是靠这行当在维持生活。
后院的人家大多在院子里做饭,用很大的锅蒸窝头或菜团子。蒸好后出锅时满院子都飘着香味。
有一次后院的一家在大铁锅里熬淀粉,熬出的淀粉凝固后就成了凉粉儿。这家主妇把凉粉搁在洗衣盆中冰着,然后扣在案板上切成小碎块儿。不一会儿,只见各屋的大人孩子手中都捧着一碗加了盐酱的凉粉,蹲在院子里呼噜呼噜地吃着,显得很香的样子。而在这几天之前,熬凉粉的还和一个吃凉粉的打过一架,互相揪着头发,祖宗八辈一通臭骂。汪曾祺直乐:他们倒不记愁啊。
汪曾祺不仅注意观察后院老北京平民的生活,而且经常走出门去,同城墙上的几位“侃爷”聊天。有一回,他听说宣武门这一带在早年间净是走私白酒的。待城门关闭后,趁着夜深人净,走私的人把装着白酒的皮袋子绑在腰上,全身贴着城墙,象壁虎一样蹬着砖缝往上爬,把酒贩到城里去卖。汪曾祺望着陡峭的,据说高达11米的城墙有些怀疑,因此引起“侃爷”们的不悦。那一位不屑地对汪曾祺说:“爷们儿,就您这身段儿,这膀子,就是练上个三年五载也甭想长这本事。”听了这话,汪曾祺并没有生气,而是实事求是地说道:“那倒是。”
“文革”开始后,汪曾祺一家搬离了国会街5号。1966年,因修地铁,宣武门楼,城墙拆除,护城河填平。地名随之改为宣武门西大街。那条小马路也被展宽,如今成了宽阔的通衢,一天到晚车水马龙,喧嚣声不断。马路的下面就是环城地铁,路边起了鳞次栉比的座座高楼。
2004—3—11初稿,2023—11—23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