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标志,村庄南端有一道长长土堤。这长堤,是陪伴着黄河修筑的,河水曲折,大堤蜿蜒,相伴相随。我们村庄,在大堤和河道中间的滩涂里居住。
在我眼里,大堤是独立的存在,它就像长城一样,护卫着我们的家园。
春风呼呼,还夹杂着些许寒意,大堤在和煦的春光里慢慢苏醒,干枯的野草下面悄悄钻出来一些嫩芽,目之所及,依旧被大片枯草所覆盖。
几场小雨,紧锣密鼓从天而降,凡是雨到过的地方,绿色就像得到了鼓励和奖赏,过不了多久便以压倒性的优势,将枯黄打败。黄色的大堤变成了青葱翠绿的长龙,毛茸茸,绿油油,有了很强的立体感。
野草、野菜、野花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在这片狭长的土地上争奇斗艳。黄色的花、红色的花、粉色的花,绿色的叶子、紫色的叶子、白色的叶子交织在一起,这个世界就是植物的世界。
我们村庄里的孩子,手里拿着铲子,臂上挎着篮子,来大堤上挖野菜。我最喜欢的野菜有三种,绿色的猪毛菜,挖来可以焯水后加蒜碎、麻油凉调做菜;白色叶子的我们称之为“白蒿”,掐下叶子和嫩尖,拌上面粉,上锅蒸熟,就是一道美味的馏菜;还有一种野草,是我们的小零食,当地人称其为“提谷”,这种野草里面是一种嫩嫩白白的东西,类似于芦笋,长大后变成羽毛状的穗,嫩茎甜甜的,非常可口,嚼之口舌生津,很受我们的喜爱。每年春天来大堤挖野菜,既是孩子们的欢乐,也是家里人的期盼,这长长的大堤就是一个小菜园,供给着村民们的美味小菜。
夏日的大堤,野草葱茏,虽然不像春天的那样丰多富足,但恣意生长的野草,在夏日里活得格外逍遥。大堤边,一排排柳树,枝叶低垂,白天有人在此乘凉避暑,到了晚上,又是一派热闹的场景。
抓蝉的大军,成为当地夏夜的一道景观。蝉喜柳树,多在土壤湿润,柳树成林的地方繁衍后代。这道大堤,便是蝉生长的最佳乐园。
天际刚落下最后一丝亮光,地上的人们便打着灯笼,拿着手电,来大堤边捉蝉。蝉,成虫叫知了,会飞,善鸣叫,若虫是当地人喜欢的一种美食,当地人称其为“爬蝉猴”。我在家乡生活的那些年,夏天最渴望的事情,便是夜里打着灯笼去大堤边捉蝉。每天晚上都收获颇丰。和蚂蚁的巢穴不同的是,蝉的洞穴不规则,开口略大,蝉躲在里面,等待日落,细心的我蹲在地上,细细搜寻蝉的洞穴,用手指轻轻抠,越来越大,蝉开始往下缩,我扯下一根草茎,伸进洞穴,蝉便紧紧抱住草,被我从穴里活捉出来。天渐渐黑,蝉趁着浓浓夜色,急速向树上爬,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每年在密密如织的捉蝉大军的洗劫下,总有不少漏网之蝉得以逃脱,它们会在清晨,高占枝头,大声鸣叫。
捉回来的蝉,煎炒烹炸,成为可口的美食。我只吃蝉的中间部位,口感筋道,味同猪的后腿肉,其他部位尽数丢掉。之所以能这么放肆地吃,是因为当年的蝉数量多,容易抓,我一个晚上轻轻松松捉二百多个,不像现在数量稀少,变得珍贵起来。
蝉声稀少,柳树叶子边缘开始有了一丝金边,空气也不像以前这么厚重,这么急躁,风里有了一丝凉爽。此时的大堤,疯长了一夏的野草,结满密密的草子。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黄。大堤,再一次打开了她的宝藏,“马泡”“黑连豆”“野瓜”“灯笼果”便是秋天的美味。“马泡”一嘟噜一串的,金黄金黄,活像一串念珠,我会选最大最黄的“马泡”拿在手里,五指并拢,细细来揉,“马泡”在我手中越来越薄,越来越软,等到壁如薄纸时,它便变成了一种攻击性的武器,对准大树或者玩耍的孩子,轻轻一捏,一股带有香气的液体混合着瓜子飞射出去…这种小把戏在我和伙伴之间玩得乐此不疲。
我们从草丛深处,摘来一堆堆野果,放在一起,幕天席地,在秋日的阳光下品尝着鲜美的收获。这条长堤多么慷慨无私又妙趣横生!
冬日,大堤在雪的覆盖下,变得极其安静。大堤上的野菜野草枯萎后,尽数被村民收割一空,拉回去做了烧柴。树木也落光叶子,变得极其稀疏,此时也是一年之中视野最为开阔的时候。站在大堤上,极目远眺,可以看到远处的村庄和小山,小山的位置,就是城市。
一列小火车鸣笛驶过,洁白无痕的旷野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从东到西,活像一条拉链,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窄轨火车,是大堤上独特的交通运输工具,每日里“哐当哐当”地驶过,车上装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块。我喜欢在火车道上捡拾小石头,拿回到家里,洗干净,摆叠放成一个小小山丘。
火车的方向,也许是很远的远方,望着瘦瘦长长的轨道,让我心生憧憬。后来,我终于坐着火车,一口气跑得很远很远。
家乡的大堤,不光是一道河堤,也是一条长路,村庄里的人沿着大堤,赶集市,走亲戚,互通有无。它静静地卧在故乡原野上,和我小时一样,容貌未改,守护着我们的村庄和乡邻,给村庄和庄稼提供了庇护。
我常常思念故乡的一草一木,我也时常思考一个问题,既然故乡那么美,为何这么多人还要争先恐后地离开故乡,去异地打拼呢?古往今来,下南洋,走西口,闯关东,莫不是背井离乡,可我觉得又和他们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我又说不清,道不明。
面对故乡,我总有种复杂的情绪在里面,既亲近又疏远。其实,自己就是故乡长堤上一株野草,是一阵风,把我吹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