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是个脾气执拗而且时不时要暴躁一阵的老人。但他的心不仅是好的，而且恐怕比大多数的男人要更好。我时常记起，有个家里养着五口子的轻度帕金森患者阿难嫂来村里卖盐和糖时，他经常地要玩这个戏法：他把秤杆的一端往上一扬，“喏，应该是这个数，你怎么又多给我分量了?”晚年的奶奶还时常向我们回忆起这件事：她的婆婆是如何地求全责备，她是如何地不堪忍受逃回娘家，爷爷是如何地在丈母娘前陪着小心，把老婆哄了回去。
爷爷待旁人尚且如此，待我更是极好的，他脾气虽然暴躁，无论他的大儿媳如何给他气受，他从不在我面前发作。他愿意为了我吃一个月的咸菜，只为了节省几十块钱寄给上高中的我。我们这个大家族普遍地贫困，家里的气氛也不好，奶奶是要在从小带大的我面前絮叨这些令人烦心和痛苦的“人生大事”。他在我面前从不絮叨这些事，奶奶说到忘情处涕泪交零，他还要偷偷地看我的脸：他怕我哭。他让我想起鲁迅笔下那些觉悟了的父母“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那是他的头等大事。
我也有我的头等大事：读《红楼梦》和《六祖坛经》。奶奶让我在自己出去的时候乖乖呆在房间里照看爷爷，我是很乐意的。我的面前摆着许多佛教的书籍，看着看着，虚无主义攻占了我的心，这愁云惨雾遮罩的人生在虚无面前除掉了灰翳，恢复了它的白色的本来面目。
爷爷并不清楚我在看什么书籍——他是个文盲。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那件蓝黑色的皮大衣，深深陷在衣领子里的男孩般的小脑袋，以及那双红红的闪着慈祥的光的小眼睛，便构成了我对他最后的记忆。他慈爱地看着我，看着我们家族这一辈最小的女孩，看着这个大家族唯一的大学生，眼睛红红的，目光深深的，好像要将我镌刻在心底。
爷爷是患胃癌走的。爷爷本就短小精瘦，生大病之后更是形销骨立。他生命没剩几天的时候，已不能在床上长久地坐着，最要命地，是他的喉咙里源源不断地产出浓痰来，导致他的呼吸已成了一件无比困难的事。
那天是我放寒假回家的第二天，因有事在一个格外早的时候去寻奶奶。一进爷爷的房间，我顿时吓呆了，老人正拿一个带子使劲往自己脖子上缠，因为无力憋得面色紫涨，他的手青筋迸裂，那苍灰色的皮肤已经缩至无，只有横亘的瘦弱的山脉耸立着。我大喊“奶奶，奶奶!”一瞬间竟忘了先夺那根带子，幸而他的力是太弱了。奶奶在不远处，倒比我灵醒，喝道：“你作甚?!”拿过那衣带，又不禁嚎啕起来。我也跟着大哭。
爷爷此时脸色灰败，那双小眼睛绝望地盯着床架子，好像母鸡绝望地看着鸡蛋全被苍鹰攫走而无可奈何。因为发力，软帽早就歪下来，显得他的脑袋更小了。身上的皮大衣也早就故意推落，此刻绝望的老人因为受了风寒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呼吸道稍微畅通了一点。然而好景不长，我看见他的胸脯剧烈起伏后又直立起来，他的神色变得痛苦万分，奶奶又在大声呼唤我父亲来帮他排痰了。
这毫无生命尊严的一幕让我黯然泪下。人生的痛苦再次加剧了我对生命的悲剧性体验，我的眼泪是流尽了!《红楼梦》的《好了歌》从我眼前一幕幕过：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我曾在看完《红楼梦》和佛教书籍后慨叹世人之想不开，以为自己超凡脱俗、超逸洒脱，是非常人。爷爷的自经让我感到自己亦不过是一介凡人。我的爷爷，除了要忍受无穷病痛的折磨，还要忍受这看上去已经确凿无疑的结果：死不瞑目。最最挚爱的孙女她的工作、婚姻无有着落，已足使人焦虑的了;自己依赖的老伴现在尚硬朗，将来又当如何?他这一颗充满了纯爱的心啊，如何能平和地离开这苦痛的人世?
他们是你挚爱的家人，是为了我在这红尘俗世能占得一席更好之地而操碎了心的家人，是奉献了自己所有只为我在这尘世能欢颜一笑的家人，我如何能超越这一切?如何能?
命运不仅将沉重的枷锁套在爷爷身上，也套在我的身上：人间因为身外之物、身外之情的苦痛一旦缠上身来，卢梭“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的正确性便得到了昭示。
残酷的命运女神啊，从此后，我将恨你!你对于好人也太无情和冷酷了!你磋磨着我们的肉与骨，吸吮着我们的心血，最后还要送我们一双永不能阖上的双眼!
自经未果之后，我的爷爷除了交代后事，就是沉默着把眼光幽幽地投向窗外那一小畦菜地。我只恨现在是冬季，并不能有任何葱葱的绿意来滋养人的眼睛，只有呼啸的风把一片塑料袋吹得好远，多不祥的景象啊!
我本是无神论者，此刻，我只求所有的神祇幽灵只要能帮得上忙的全都赶来一助，能助我把爷爷眼神里的希冀、慈爱、不甘、痛苦、绝望、遗憾全部抹去，还他以平和、淡然，在死亡所许诺的永恒的长眠的奖励上盖上“必定执行”的公证章。
我是多么厌恶这上天让一个个好人死不瞑目啊!倘我能为决定世事的神灵，一定让好人无痛无负担地离开人间，让坏人在死后难以长眠，把一切字典上写的“死不瞑目”消灭得在任何人的记忆中都不存。然而，人非神灵，何尝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件事教导了我：我不再用虚无主义逃避我的人生苦痛，我开始用入世的态度修正我的人生理念，我开始相信：知世情而不世故，有手腕却不玩手段，懂城府却不耍心机，儒释道三家的学说滋养着我，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时至今日，茫茫人间，世上最爱我的人——我的奶奶也为命运所召、已然故去。我再不能尝到的隔代的爱，灌注在我的血液里，滋养出我自己的爱之花。我愿这篇旨在纪念的文章助我忘怀那命运的无常所带来的人生的苦痛，让我满怀爱心、信心、恒心地把我自己的人生路继续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