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时光泡出来的那袭绿意吗?喝茶的人一不小心,就把那一抹绿色给咬碎了。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毗河边的茶楼里。一个人看书,一个人迎着毗河的流水眺望远处,——一片高楼,再远处便是隐隐的青山,再远一点,什么也就看不见了。
一个人有冥想的闲暇时,再看毗河的那一片水,就显得静寂落寞了。
那个茶楼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半日闲。
如果腾出一些不紧不慢的时间来,坐在茶楼外,把春和秋的日光迎来送往,或者把一壶茶从浓喝到寡淡,再把茶汤从温热喝到微凉,正好是半日的时光。
回故乡县城居住的时候,总喜欢在晚饭后去茶楼里坐一会儿。虽然还是故乡的人,然而却并没有生长在毗河边,——多年的在外奔波,乡音犹在,相貌依然,却无端地对这个小县城抱有一种陌生的警觉感:也许对久居县城的人来说,我的突然加入,会不会给一些人带来不适?所以,有时候想:一个人喝茶,也甚有其味!
毗河在这里转了一个弯,水面变得平静了。夜幕下的灯火,把所有的光亮全投在河面上,随着水波一漾一漾地变化着,一时间,毗河显得璀璨耀眼,迷离而诱人。
夜晚的茶楼,少了许多喧闹,然而于我只需要摊开一页书纸,就能忘掉许多白日里混账的事。混账的事,总得由一些无聊的时间去完成,我已经混账了许多年,现在突然一回头,仿佛曾经走过的路,全成了人家的笑话。
茶楼的老板其实并不喜欢只喝茶看书的孤独者,不过见我常来,加之晚上人少,所以也显得十分热情:
“还是素茶?还是自带的茶呢?”
我从背包里取出茶来,那是去年师兄那里讨来的“雨花”。因为喜欢这样的名字,所以索性要了一斤。那茶色墨绿、深沉而厚重,倒出来,摊在手心里,有一阵暗的绿光,像用久了的茶壶:时光和温润在壶身上起了一层包浆。
只是叶片稍碎了些,形状不太好看。
师兄寄茶那会儿交待过,说喝“雨花”时,应该用敞口的玻璃杯泡上,先让味道散出来一点,就极好了。于是守着半杯水,先看茶叶在热烈的气氛中散开,像握紧的拳头一样,慢慢打开去,最后看见叶片上所有的脉络,一片一片相接,把半个杯子占满。于是再加入沸水,似乎就有一阵豆大的急雨落在地上炸开了花。在雨滴中,茶叶随着水的加入起浮飘动,一叶、两叶地沉浮着,整个茶杯顿时鲜活了起来。那时候,突然就听见一阵春雨,敲打着窗外,心一下子宁静了。
有时候茶楼也会走进来几位玩牌的人,见我正在读书,似熟非熟地点一两下头,似乎对他们玩牌的嘈杂表示歉意。
我并不介意。只需要翻一页书去,四周的喧闹便全隐在墨色里了。有时候也会低头,在书上写下许多字,——这是我多年的习惯。写得久了,猛一抬头,整个茶楼就只剩下了我一个茶客。
一个人,一本书,一只笔,还有那杯已经凉了的茶,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于是倒掉凉了的茶水,重新再续上。——真正喝茶的人,需要等到茶叶与水达成默契时才可喝下第一口,所以茶与水才是主角,喝茶的人只是一个看客。
看客的心态让人这一辈子学会了许多。像茶一样,从浓到淡,从微苦到回甘,不是失去了本来的味道,是因为经历的磨练太多——经历了,自然就看得淡了,——那些已经透明的茶水,焉不知是因为厚重和浓烈的经历而得来的呢?
懂茶的人喜欢讲茶与禅之间高深的哲学关系。其实不管你喝不喝茶,也不管你处于何处,只要心在繁琐的世俗世界之中仍处于平静,便可以禅定。
佛其实不在庙里,在人的心中。
前几日去县城边的三学寺游玩,因为寻不到路,居然在山间兜转了好几圈,后来被一行人指点,方才听到密林深处、红墙青瓦之间传来的袅袅佛音。好不容易走到了山门,却见寺门紧闭,不得从寺院的正门进入。
春末夏初的微热,用汗水的形式表达了我的寻山之旅。
所以我坐在山门的一个凉亭上眺望四野,微风吹来,树影婆娑,正好去乏解热。那山门两边各有一凉亭,凉亭旁立着两棵大树,高耸数丈,虬枝盘旋,枝叶展开而去,若垂天之云。
寺院就藏在山中,只是林荫太深,一时间难以寻觅。那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宋徽宗赵佶喜爱书画,自己创建了世界上最早的皇家画院。这位皇帝书画家开设画学,亲自授课,建立以画为题目的考试制度。
有一次考试,他出的题目居然是“深山藏古寺”。
要把这个题目画好并不容易。有应试者在山腰间画一座古庙,有的把古庙画在丛林深处;有的把庙画得完整,有的只画出庙的一角或庙的一段残墙断壁……徽宗看了均不满意。就在他感到失望的时候,突然一幅画深深地吸引了他,他仔细看了很久,连声称赞。
那幅画好在哪里呢?
画上是崇山峻岭之中一股清泉飞流直下,银珠飞溅,似有水流之声激荡入耳。泉边有个老态龙钟的和尚,正一瓢一瓢地舀了泉水倒进桶里。就这么一个挑水的和尚,却把“深山藏古寺”这个题目表现得含蓄深邃了——和尚挑水,当然是用来烧茶煮饭、洗衣淘菜,这就会让人想到附近一定有庙,和尚年迈,还得自己来挑水,可以想象到那庙定是一座破败的古庙了。庙在深山中,画里却看不见,把一个“藏”字的意境表现了出来,让人产生了想象:那寺、那山、那树林……究竟是什么样的?
所以真正精湛的艺术,不在于写实,而在于谋虚——让观者重新塑造一种自己心中的艺术形象。
于是我突然就释然了:尽管没有从正门进入寺院,只在山门的大树下歇一歇凉,也算是接受了佛的一次观照。
一路的随行者说,可以从旁边去看看佛塔,据说有八万四千塔呢!
进入佛塔的门口,正好遇见一个满面红光的老妇人。只见她一边躬腰打扫佛塔的阶梯,一边劝人敬佛烧香:
“买一根红绸绳,套在佛塔上吧!再绕塔走三圈,保你们平平安安。”
她握着扫帚,面朝着向上的台阶,从台阶的右边扫到左边,再把左边的灰尘归拢,顺势扫在下一阶台阶上。每完成这样的一次动作,她的身体自然向下后退一级台阶,在打扫的过程,她只需要通过双手握;肩膀摆,再退一步三个动作,就能完成一级台阶的清扫。她的身后似乎长着一双眼睛——她每退一步,都是那样稳健、实贴。
我一时间来了兴趣,上前询问:
“老人家,你怎么不套一根红绳在佛塔上呢?佛祖肯定保佑你长命百岁?”
老妇人被我一问,十分惊讶,转身抬头打量了我半天,然后笑着说:“我不用,佛祖自然保佑我。你看我身体多么好!”
说完直起腰来,拍拍左胸,哈哈大笑。
“我是这寺庙里最诚心的人,佛祖肯定保佑我!”她害怕我不相信,又作了一次强调。
“这是为什么呢?”我不解地问。
“我天天扫这台阶,每扫一次,就低头参佛一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管天晴下雨,如果我的心不诚,打扫不干净,佛祖这地方就会布满灰尘。”
她一边说,一边又哈哈大笑起来,汗水从额头上浸出来,然后被皱纹挤乱,顺着纵横的沟壑聚集又分散。
一滴汗珠终于汇集在脸上,顺势坠在了台阶上,像一朵莲花在石头上绽放开去,——我仿佛听见一声求佛的磬音从远处传来,直指佛塔的顶端。
夜已经很深,茶楼的老板坐在收银台边打起了瞌睡。我付过钱,起身走向夜色中的毗河边的步道上:一片皎洁的月光铺满毗河两岸,我一伸脚,月光一下子便被我踏得粉碎……
2024年4月25日于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