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已将近九年了。九年来,我把母亲的大幅肖像一直摆放在我写字台的中央,我们母子常常四目相对。她慈祥地微笑着看我,我也安详地平静地注视着她,越看越觉着母亲似乎还象往常那样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看我摆弄电脑、敲击键盘。看着、看着,母亲的些许往事常常会不经意地浮上心头,让我难以忘怀。想着、想着,有时我也情难自抑,缠绵悸动。
忽一日,母亲的那些生活片段浮现脑际时,我突然想到,这何尝就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生活琐事啊,那桩桩件件何尝不是母亲的绝活!譬如——
扬掀扬掀就是用一把有着长长木柄的农具(木掀),将打谷场上刚脱下粒来、混合着碎草宵、秸秆的稻谷、麦粒,一掀一掀地抛扬起来,让风吹刮去碎草宵、秸秆,留下成堆的谷粒或麦粒的劳动。一场稻麦打下来,通常都有好几千斤。在那个纯靠手工劳动的年代,就需要一两个人,迎着风一掀一掀的抛扬,将那一大堆稻麦,利用自然风吹扬干净。所以,这个扬掀的活又叫“扬场”。显然,这个活是个重体力劳动,又是个技术活,没有好的体力、耐力和技巧,那是断然不行。即便这样,一场稻麦抛扬下来,这个人也会累得腰酸背疼胳膊颤。
每逢这个时候,就只有少数人干活,多数人观望,因此,这个“少数人”就要有莫大的吃苦精神和奉献精神,否则也是坚持不下来的。须知,在那个片面强调绝对平均的年代,这个人再苦再累也是不会多拿一分工分的。
在农村,这个活通常都是男人干,但从我记事起,我们那个生产队就一直是我母亲掌掀。后来随着母亲的年岁渐高,才有了男人替换。好长时间我都搞不懂,为什么这本该男人干的活,却一直是我母亲在干?多少年后,从母亲的雅号上,我才渐渐悟出个中缘由。
母亲年轻时身材不错,长相周正,大约有一米七几的身高,快人快语,做事麻利,什么农活都会干,什么事儿都敢上手,人送雅号“大汉”。当然,由于我父母在家族里辈分较高,敢予当面喊“大汉”的也不过寥寥数人。可能因为母亲自恃人高马大,做事不亏,加之刚成立人民公社那会儿,母亲当过几年生产队长,大约是要以身作则的缘故吧,母亲似乎是从那时就操起了掀把。可这一操就放不下手,一操就操了几十年,还不炼成了绝活!
其实,称得上绝活的可远不止这一件。还有——
瞧水瞧水也叫理水。就是下雨之时,理水之人扛着一把铁锹,顶风冒雨走向庄稼地,把旱地的下水口一一打开,防止积水成漬;把水田的下水口一一堵上,防止积水下泄。如果雨下大了或者持续不断下个不停,就要再次冲向雨中,把先前堵上的水田下水口一一打开,让积水渲泄,防止庄稼受淹。呆在家里还要观察雨势,一旦渐停,就要立即再次下地,把水田的缺口堵上,防止需要的积水泄光。
可见,这是一个纯技术活,既要不怕苦不怕累,还要有很强的责任心。越是下雨越要冲向雨地,越是雨大越不能在家休息。一旦疏忽,就可能造成庄稼受涝,或水田蓄水不住。无论那种情况出现,都可能造成粮食或经济作物减产歉收。正因为此,一般人都不敢也不愿揽这个活,一来确实辛苦,淋湿衣裳跑酸腿,饱受风寒饱受累;二来确实责任重大,稍有闪失,就只落指责不落赞,上上下下翻白眼。何苦呢?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这桩差事就又落到了母亲的头上。
我们那个生产队规模并不大,一百三十多人口,只有不到一百五十亩土地。可就这一百四十多亩土地,它却有四、五十块地。瞧水之人就要在雨中将这每一块田(水田)、地(旱地)都跑到,该做的活儿都做到。一趟下来,就得一、两小时,常常一进门都是雨水夹着汗水滴沥不停,人也喘息不止。
我很小的时候,就常看到家里挂在墙上的斗笠、蓑衣,母亲就是身披这样的雨具一次次地冲向雨中。这种东西,现在的人从电影中可以看到,一看便知,短时间或小雨或可抵挡一阵,对于大雨却是没有多大作用的。长大了些,我又看到墙上挂着的象半个花生壳那样的雨具,叫“背风”。这东西是用篾编织起来,中间絮上芦苇叶,比人高长宽阔,背在背上,系在腰上,遮风挡雨的效果不错。尤其是干弯腰活,效果更佳。但是,碰到大雨,迎风走路,仍然会把前身淋得透湿。所以,瞧水的辛苦可见一斑。
这活儿母亲直干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家门里有一个堂哥,中学毕业后回到了队上,虽然才二十出头,却勇敢地接过了母亲手中的这个活儿。这位兄长不仅敢去瞧水,犁田打耙也是把好手。若干年后他当了生产队长,由于管理协调能力较强,直到现在仍在当村民小组组长。
以上这两件事,都应该是男人去做的事,母亲却义无反顾地去做了,而且一干多年,毫无怨言。还有一件事,母亲也当仁不让,争先去做,就更让人敬佩。这就是——
堆草堆堆草堆就是将稻谷脱粒后剩下的稻草晒干后,捆扎成成人一抱粗的草捆,然后再堆码成一溜大房子一样的草堆,以作耕牛冬春饲料。概括说就是牛饲料的堆积储备。
堆草堆就像用方砖砌房子一样,将草捆码放堆积起来。需要一个至几个有经验的人在草堆里码放草捆,一圈圈、一层层,错开重叠,往上堆高。草堆的大小视草捆的多少来决定,草堆的高度以底下一个人能用叉扬将一捆草高高地举上去、上面的人又不太费力、不无惊险的拿取到为宜。
一个草堆通常有二、三十米长,四、五米宽,两、三米高。人在上面堆放时,不能出现大的落差,不能出现小范围的凹陷,不能出现断层。否则,一是可能漏雨灌水,使一大片草捆烂掉;二是可能使草捆相互之间结合不紧,局部坍塌,从而遭雨水灌注。堆到一定高度时,要一层层逐渐内收,把上面收成人字形屋顶状,使雨水顺着斜坡自然下流。稍有不慎,就可能漏雨,从而造成一大段稻草损坏。因为,一个大草堆要存放几个月,中间漏雨进水,是不容易被及时发现的。等到从一头慢慢拆解喂饲,发现烂草,就来不及了。轻则损失一大批草料,重则剩下的草料不够牛吃到来年春夏之交。买草喂牛,那可就费力费钱了。
春夏之交正是需要牛大力干活之季,每天收工归来都需要给牛加料喂饱。我记得那时耕牛回来,养牛的人,把一把一把的大黄豆用稻草包起来喂牛(牛没有板牙,吃东西都是囫囵吞草),也把花生饼敲碎用草包起来喂牛。名曰豆包进补,促牛长膘,以保证它能胜任春夏之际牵犁拖耙那十分繁重的牛活。假如没有储备饲料,仅靠牛抽空啃食地面上的青草,那是完全跟不上需要的。
所以,堆草堆就像盖房子,一点不能含糊。堆草堆也绝对是个技术活,呆在上面的那几个人都是行家里手,其中总揽全局、负责指挥的那个就是“技术总监”。而母亲总是年复一年的担负着这个“技术总监”。她虽然一再请辞,队领导和群众就是不同意。直到生产队解体,实行分田到户、家庭承包,她也六十出头了,才彻底歇班,不再爬高登顶。
以上这几件事,母亲之所以一直坚持去做,除了前面讲的原因,我想,主要恐怕还是她愿意在公益事业中出大力、流大汗,具有在集体劳动中不惜力、不攀比、不怕吃亏的奉献精神以及为人朴实厚道的优良品质。过去,看了就看了,也没觉着有什么不一样,现在,仔细想想,还真觉得那都是母亲的绝活,是母亲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