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汪着一泓水。水边两棵古樟相视而立,一棵230岁,一棵220岁,如一对老弟兄,日夜守护着这座大别山深处的村寨。
我们逆流而上,探寻流水深处的龙潭古寨。清冽的流水三叠而下,将河谷中大大小小的石头冲刷得光光滑滑,也将一颗颗风尘仆仆的心荡涤得干干净净;石缝中菖蒲盈盈,水边草木葳蕤、野花遍生,散发出馥郁的气息,沁入心脾。
两岸是数百间相依相靠的老宅:龙潭屋、花屋、金线挂角屋,灰色屋顶、土黄色墙体,被光线切割成边缘锋利、线条干净的光面暗影。它们安放在大地,既是时间的截片,也是皖西南山村独有的符号,收藏着几百年前的山寨生活。凝视它们,就是凝视曾经鲜活的生命和依然生长的传奇。
六百多年前,江西大水成灾,一位胡姓人背着父母的尸骨,从瓦屑坝逃到这里,认定此地为福地,依山傍水建了幢“金线挂角屋”,在这屋中生息繁衍,开枝散叶。一座座土黄色建筑在山中凸起,似黄壤在一种不可知力量的驱使下,在空中塑形,向山中扩张,如同流水无声地漫过无尽的大地……他们枕山而居,再不受惊惶与排斥;他们逐水而作,伐下木头,顺着水流运往山外;他们取石造桥,户户相通,并赋予桥名长居久安的希望——五福桥、安定桥、永福桥。
跨过几座古石桥,再过浮桥,一抬头,一道瀑布宛若一条白色蛟龙呼啸着探身而下,又义无反顾地地冲入深潭中,溅起无数飞珠碎玉,飘飞弥漫。这便是龙潭了。据说,干旱时岩壁隐约可见一条白蜡龙。而“龙”的源头,是古皖发源地——潜山的香炉尖和莲花尖。水流从山体渗入,无数条涓涓细流相融相合,形成了这道瀑布。
站在瀑布下的岩石上,看着激越飞扬的瀑流,听着擂鼓般的瀑声,不由得神思浩渺,悟出瀑布的多重意味:一种包容的聚合,一种坚强的站立,一种勇敢的奔赴和毅然的前行。
想到这,不由得望向龙潭人家。山寨已深入黄昏,炊烟袅袅升起,与晚霞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令人心醉的田园诗画,村广播恰如其时地播诵着《和睦颂》。
晚饭在“龙潭山舍”吃的。淳朴的大姐端上一盆苦菜粑,绿莹莹、墩墩实实,带着清蒿的香气和丝丝的苦,如同山寨人的性格,敦厚、柔韧、劳苦;丁点大的小河鱼、小米虾味道鲜美醇厚,豆腐乳也嫩滑爽口,透着泉水的清澈甘冽。细细嚼着,山气水气地气烟火气,在口中起起伏伏;丰熟的谷香、菜香和着晏晏笑语在梁间缠缠绵绵。古寨,在一派温馨祥和的气氛中滑入夜晚。
黑夜苍茫如幕,黑夜是被一台明晃晃的大戏点亮的。戏台上张灯结彩,台下缺牙瘪嘴的老头老太一排排坐好。锣鼓吹打,一场热闹红火的大戏开演了。一枚花旦,袭一件水红镶边裙,甩着长长的水袖,娇娇俏俏地出场,一开嗓就赢得满堂彩。那声音从唇齿轻轻吐出,像溪水缓缓流过菖蒲、石头与沙滩。唱的是最古老的黄梅腔,是大山那边菖蒲镇的戏班。戏,亦如流水,从大山那边流了过来。一场《花亭会》唱得入心入骨,唱得人如痴如醉,唱得老人核桃壳般的脸上漾起了十八岁的春光。唱得好啊,戏在民间才有流水般的活性与通达。
剧终,人群散去,天地大静。远山,已隐入沉沉夜色;山泉,轻轻拍打着河中卵石,发出梦呓般的轻响;几只蟾蜍趴在青石板上,人来也不慌张,轻轻蹬起后腿,往旁挪个地儿,继续咕呱叫;老宅的门缝里透出灯光,成一条长线横卧着。一轮明月高挂天上,在黛蓝的夜空衬托下,那样圆润、柔和。如水的月光倾泻在山路、石桥、流水、瓦脊、树阴上,如梦似幻。驻足山间凉亭,看那蜿蜒的小桥,古朴的民宿,远山的剪影;听那泉水的欢唱,嘤嘤虫吟,阵阵蛙鸣,心中升起千般遐思万般诗意。
子夜,回到老屋,听着潺潺水声,苇絮一般的柔情在黑夜里弥散,不知不觉酣然入睡。
晨起,方方正正的阳光斜切进堂屋,照在靠墙角立着的古旧大竹筛上,筛出的点点光斑在一只老母鸡和一群小雏鸡身上闪跃。它们蹲在阳光里,眯起眼睛,头转来转去,时时叫几声,一副惬意知足的模样。可我还不满足,想探访龙潭旁那座卓尔不群的屋宇,于是顺着流水,登上布满苔痕的青石板台阶,到了胡百万故居。
高大的木门敞开着,门前码着一堆木料,摆着两架秋千。屋里有人,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问方知他是胡百万的玄孙,叫胡栋玉。他说,房子1773年建造的,已有两百年历史。原有六十户,现住六七户。斑驳的墙皮和剥落的油漆,给老宅染上了陈旧和沧桑的味道,但仍能看出房屋做得很讲究,是前后左右相连的四水归堂屋,天窗、地池、过廊、门厅,布局巧妙;左右厢房的门窗雕花精致,每户独立又户户相连,不唯是生活功能,还有团结功能。整座宅子最大的底气莫过于中堂上悬着的那块匾了,上书:教衍苏湖,意思是他们源自苏湖,又誉满苏湖。据说,南京总督张柏龄曾给此宅题匾。
我伸出手,摸一摸砖墙和木门,摸它的纹理,摸它的体温,摸它的历史,摸它的深度,摸它的广度……
凡是坚毅地离乡背井、逃亡深山的人,哪个不是遭遇了伤害或怕遭遇伤害?那么,来到这里,就不能也不会再受伤害。挽回伤害容易,挽回长久的伤害或长久地挽回伤害,不容易。多少年,龙潭寨人从水中悟出一个字,并以最真诚的态度守着它,那就是“和”:老屋祥和、邻里和气、村人和善、人与自然和谐......这里氤氲着一团和气。基于这样的家训,这样的传统,这样的行为,龙潭寨才有百年的凝聚百年的气脉。
送我出门,胡栋玉指着门前的水潭说,这里的水流往花亭湖、泊湖,通往长江,木材顺水流到江苏,流到更远的地方。很多人也顺了这水去了远方。他也去了,在浙江台州做木匠,人在外,心却恍恍惚惚,总牵念着龙潭寨。2013年他回来了,守着祖屋,哪里坏了,就修修换换。村里也派了活儿,寨中的3座亭子,7座木桥都是他造的。
不走了,他说,在这养老了。说罢看着潭水,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流水潺潺,一边在团聚,一边在流散,散而又聚,聚而复散。
水也好,人也罢,谁不是在赴一场生命的轮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