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不安,在此昭昭;时光不老,在此历历。
一
那是夏日,太阳比任何其他时候都要威严,它将不着边际的圆轮挂在麦田上端,田圃冒着热气,村庄也似海上浮着的泡沫一般,一切烦躁着。烦躁因那知了鸣叫和男人女人争吵的声音,孩童啼哭的声音而更加烦躁了。唯有蝴蝶仙子一般在树下的野花旁飞舞,它不怕这热,它感受不到这躁,爷爷的老山羊在一旁完成了它的午睡,哼哧哼哧,它起身来,抖的脖子上的链子唰唰地响,它似乎想起了它的主人,那个脾气执拗的老头。
而它的主人,我的爷爷,终于不愿意等了,他一直说“作孽哟”,他觉得自己要绝后了。
于是,那个夏日的午后,我看到了眼前的他,躺在炕上,满身都是白沫的他。那时我十岁,单薄瘦弱的像一片树叶,无知怯懦的像一只小鼠,我将饭端给他后,尽管疑惑,尽管害怕,还是低声地说:“爷……吃饭”。
我爷爷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不……吃”。如今想起来,这竟然成了他此生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而我当时却像是松了口气,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放松。冲进厨房,告诉母亲“爷爷好脏,满身都是唾沫……”我母亲像是明白了什么,她原本丰满红润的脸色瞬间蜡黄,眼神惊异慌张,她跑了出去,跌跌撞撞。
一会儿院子里闹闹哄哄了起来。
我躲进了房间,像与周遭的一切都无关,像无视外界只在自己的世界尽情鸣叫的知了。没有人顾得上管我了,我于是以为可以肆意地观看喜欢的《还珠格格》。那时,似乎是有那么一束光吧,透过窗户落在了红色的桌子和桌面的黑白电视上,电视上的画面是灰暗的,人物是灰暗的,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也是灰暗的。就那么一束仅有的光,在夏日,我竟感受不到它的温度了,却只看到它从电视屏幕上反射过来,刺着我的眼睛,刺着我的心,我开始慌乱,继而更加看不清电视画面,听不清那里面传出来的声音。这时,我姑姑可能是察觉到了,她走进来,一句话不说,砰!关掉了电视。她觉得我不应该在那么紧要的关头看电视。我于是走了出去,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哭。他们都以为我是为了不能看电视而哭。他们不知道,我是害怕。至于害怕什么,我那时也并不自知。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我爷爷是个性格古怪的男人,并且他将这种古怪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父亲。我父亲一定还从别的地方遗传了些,他有双倍的不被我们理解的个性。直到近日的一次祭祖,过后,我仔细翻看了族里的老人写的家谱,才突然发现对于爷爷,我的认知一直停留在十岁那年,小孩子眼里的了解。
爷爷去世几个月后,我弟弟来到了人世,他比我小十岁。他们盼了他近十年。从我出生后就一直盼着。
我母亲一生的使命就是生孩子,她生下早产的我,应该是过了一年吧,便又怀孕了。为了保险起见,这一次,他们没有要那个孩子。三年之后,她便又生下了我的妹妹。我那个妹妹,因为是个女儿,注定不能在这个家中长待。那是一个计划生育极其严格的年代,自从她出生起,计生办的人便时常“光顾”。他们又是扬言要拉粮食,又是扬言要拆房……此后不久,我的父母可能撑不住了,他们受不了这拉粮食,拆房子的威胁,也受不了要拉我母亲去做绝育手术的行径,他们还想要个儿子的。所以,可能是在某个夜晚,跟我爷爷商议一番之后,为我妹妹寻了个人家。我那个只有一百天的妹妹,还一无所知地躺在襁褓之中,她已经学会了笑,只是还不会认人。所以,当那老两口来替自己的儿子抱养我妹妹时,她还傻傻地蹬着腿,将两只脚抬得高高的,不断在空中挥舞,时而将拳头塞进嘴里吮吸,时而咿咿呀呀地高谈阔论一番,时而咯咯地笑……
那老两口看着胖乎乎的妹妹,再看看旁边黝黑瘦小的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是这么想的,虽然依稀记得那日父母哄骗说要将我送人,吓得我躲在爷爷房间一直没敢出去,直待他们走了……所以,我刚想象的场景,应该是没有发生过的,无论如何,他们是满意妹妹的。自抱走她后,那个小我四岁的女孩,自此便跟我们家没了关系,而拥有了另一番人生。
而我的母亲,就继续困守在这个家里生孩子。只是那些孩子,都因为生下来是女儿,而还未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便被我的父亲,按照医生的建议,用生孩子时那一并带着的黏腻腻的东西,封住了她们的口鼻,让她们又回去了来的地方。我说的那些,其实应该是两个,我所知道的,两个刚出生的女婴,都是那样离开的。而我的母亲,她躺在房间内,虚弱地流着汗,后来,只能接受这现实。
这一切当然不会让我一个小女孩知道,这一切都是后来我十三岁左右时,我的姑姑告诉我的。那时,我才听说了这些震撼人心的事。那时,我开始庆幸自己虽然早产,生下来只有三斤,但好在是长女,是长女,所以有幸活在了世上。
我的母亲一直在这个家中,为了生一个儿子努力着,可笑的是这个家庭并不富裕。现在想想,普通的农家,又没有雄厚的家产要继承,又何苦一定要生个儿子呢。可是在农村,似乎,那个年代,没有儿子便抬不起头。
我起初只是以为我的父亲想要个儿子,但也并未不喜欢我。我这样以为了二十多年,直至长大成人,考学工作,继而组建家庭……此后,我父亲开始将我视为外人,他把我视为外人的方式简单直接,我从此以后回到家里的一切都要拿金钱衡量,当然,这一切还是后话。
我的母亲又怀孕了,这一次,她们托人看过了,是个儿子。
全家人都沉浸在母亲怀上儿子的喜悦中,当然,这全家人不包括我。那一年,我八岁,那个年代的孩子似乎总是迟钝的,我每每看着现在四岁的儿子什么都懂时,总要想起自己幼时有多么的傻。乃至对于母亲每一次的怀孕,每一次的生产一无所知。
我还是后来才知道,那个儿子最后流产了的。爷爷在那一年,选择翻修苹果园里的房子。此时,不得不提我的家乡了。我的家乡龙里,在扶风北乡的一个小镇,村里的人,家家户户种植苹果,并以此为经济来源。所以似乎家家户户都有果园,而果园都要盖一间房子,用以在秋收时分,夜里于地里看苹果时住。
我不知道我爷爷那一年为什么要翻修苹果地的房子。他那日大概是叫了我的父亲和姑父帮忙。而我姑父似乎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没能按时到来。所以,我那大着肚子的母亲便临时被叫去帮工。她用铁锨将搅拌好的泥一锨一锨铲起来,使劲儿甩上去,甩到父亲搭建好的架子上。我猜想,大概就是这样吧。我没有见过盖房子,听他们的描述,似乎是这样的。总之,我的母亲就这样因劳累过度流产了。那时候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一个男婴的样貌显然已经成型。我的爷爷在母亲流下来那个男孩后蹲在地上痛哭流涕。他骂自己,骂我父亲,骂我姑父。他那有事时拍打自己头的毛病又犯了。
我母亲在后来才跟我说,爷爷时常将自己关在房间,把头栽到炕上,屁股撅起来,打自己的头。这场景,我是没有见过,因为自从有了我之后,爷爷的精神状态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这个孩子的流产,又开始让他恍惚了起来。
其实在我母亲嫁到我家里时,爷爷的身体就不是很好。但我想,那时的他,可能更多的是心理原因造成的看似生病的状态。母亲说,那时的爷爷不爱跟人交流,时常一个人待在房间,不允许家里有人大声讲话,也不喜欢别人来家里。整日里就是躺在炕上,有时候就将头栽在炕上,开始哭泣,打自己。甚至一度时间,都不能下炕,不能干农活。可自从我出生后,他的这些病就全好了。他变得开心,能下炕了,没事时也会抱着我转悠,渐渐地,农活也能干了,看似是又恢复了一个中年男子该有的状态。
所以,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倒是慈祥的。我记得他背着我的样子,记得他第一次送我上学前班,在校门口,拿出自己的烟枪,吸一口,缓缓地吐出烟圈来,惹得围在四周的同学哈哈大笑的样子。那时的他,在烟雾背后,笑得像个孩子。他参与了我十岁以前所有开心不开心的日子。那时,但凡被父母责骂,我都会跑到爷爷房间告状,而当我不小心打碎了碗或者杯子等物件时,为了免于责罚又总是会赖到爷爷身上,爷爷则从不辩解,只是看着我温柔地笑。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老人都是如此,一味的包庇孙女,但那时,他确实很偏爱我。
我时常在他挤羊奶的时候跟他一起钻进羊圈。他拿一个白瓷缸子,挤满一杯后便递给我,我端起来,吹开上面的泡沫,咕咚咕咚喝上几口,再将白瓷缸递回给他,他喝完剩下的,然后继续去捋。所以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幕,总是会出现在眼前。他对我的爱是融在生活中的每时每刻的,所以,我十岁以前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会有他的爱存在,这倒让我无法去举例了。只是,他身上有一些特点,并不会因为爱我而改变。比如不爱让别人来家里,比如不喜欢人大声说话。
所以,我还是会想起小时候带同学在家里玩因为爷爷回家而让同学们到处躲的场景来。那时的我们好天真,即使院子再大,小孩子,又怎么会真的让大人找不到呢,所以爷爷不仅很快发现了我的这些同学们,还将她们赶回了家。当然他的这种喜欢赶人走的特点,也并不是一无是处的。我清楚地记得当年流窜的在人眼睛里用筷子打磨出虫子的那些骗子,就是被我爷爷从村里赶走的,而那时,我们正围着那些骗子,让她们拿筷子在每个人的眼睛上敲敲打打,并惊异于自己的眼里竟钻了这么多小虫子时,我的爷爷恰巧从地里回来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智慧,当场就识别出她们的骗局,并将那些人赶出了村子。现在想想,那时,我已经八九岁了吧,他的心理应该已经发生了改变,自从我出生后,他就有了盼头,他一边爱着我,一边盼着我弟弟的出生,一边怨恨着自己。
可其实,我伯伯那时也早已结婚并且育有一儿一女。只是因为伯伯是抱养的,爷爷对堂哥堂姐,便不怎么放在心上。据母亲说,他只是抱着我,任堂哥在院子里踩水也不去管。所以,他其实,也是有些偏私的,偏着自己的血脉,这或许也是他为什么一直盼望弟弟出生的原因吧,乃至其后,成为他的心病。
我那时真的很傻,一点也没感觉到爷爷心理的变化。他等不到我弟弟的出生,又开始躺在床上,倒立着,扇自己的头,他说“作孽哟”。至于为什么说作孽,我充满疑惑。
我有次看到他拿着一把梳子流泪,便猜想,那是奶奶留下来的物件。可奶奶在父亲小时就去世了,我的印象中,便始终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直至后来,爷爷走了后,我才从母亲口中知晓了一些故事。原来爷爷年轻时并不喜欢奶奶,新婚后也很少去她房中,二人不亲近的结果直接导致了他们婚后多年还不得子嗣。如此,闲言碎语便起来了。爷爷也知道没有儿子,在农村便意味着抬不起头,于是,碍于那闲话,抱养了伯伯。只是那时,他可能心中是有人儿的,甚至那心上人,被人们传得有名有姓的。当然,他或许后来渐渐地想开了,或许因为什么外因收了心,才踏踏实实和奶奶过起了日子。即便如此,他对奶奶,依旧没有过多的怜爱。据说是经常打骂的,我的奶奶,应该是一个温柔软弱的女人,只能默默忍受着丈夫的冷漠。后来,她早早地就得上了高血压,并为此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
而她于我,也便只有爷爷房中,照片上的那点印记。奶奶的照片装在一个木制的相框内,相框有底座,终年置于爷爷房间的桌子上。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长发轻轻地搭在肩上,脸盘圆圆的,算不得特别漂亮,但在那个年代,也绝不难看。我小时候一度以为那是姑姑的照片,因为那时,我的姑姑似乎就长着照片中的样子。
我猜想我的爷爷后半辈子是活在内疚之中的,他没有再娶,并且拿着那把梳子流泪。他时常说的那句“作孽哟”,我似乎也懂了。他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奶奶,他怀着愧疚之心活着,甚至觉得因为自己对奶奶的伤害,而导致现在有了报应,他觉得自己要绝后了。他年轻的时候,就曾因没有自己的孩子而苦恼,直至抱养了伯父,他的内心还时常涌动着一股子难以诉说的情感。他知道,终究,那不是自己亲生的,终究,别人私底下还是会议论。好在后来他回心转意后家里渐渐添了大姑、我的父亲和小姑。他从此有了笑容,做事情有了干劲儿,可如今,他又陷入那种对子嗣的担忧中去了。那种情绪一旦生起,就绕在心里,这一点,我倒也继承了他和父亲。所以我生性敏感,心思过重。
那个男孩流产过后,爷爷愈发陷入这种自责与愧疚的思想之中,他觉得是自己坚持要翻修苹果地的房子而害母亲流了产,他觉得是上天要让他绝后,他有时也觉得是他年轻时在奶奶跟前造下了孽,以至现在受到惩罚。他又恢复了我母亲刚来这个家时的状态。整日里躺在炕上,唉声叹气,不允许家中有声音,动不动倒立在炕上,打自己的头。后来有一天,他喝下了农药。
于是有了我十岁那年,端着饭到他房间后看到的那一幕,而那时,我的母亲又怀孕了。我一直在想,爷爷为什么不愿意等呢。这一次,医生明明也说是男孩的。他或许,已经不相信了,又或许,已经对此释怀了。总之,预产期就在几个月之后,可爷爷还是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看到他满身泡沫地躺在炕上,他是那么虚弱,只是说“不吃”。
自此,陪伴了我十年的爷爷死了,我在葬礼上挽着父亲哭的声嘶力竭,我的姑姑只是一遍遍跟我说,“以后再没有人给你做糖泡馍了”,我于是哭的更加厉害。仿佛,我爷爷生前存在的价值就是给我做糖泡馍的,可天知道,我有多讨厌吃糖泡馍。但就是那样,她的那句话还是让我痛哭流涕,她那样说了,我就想起那样的场景。爷爷每次在母亲不在家时,便用糖水泡馍来应付我的场景,他不会做饭,便觉得这就是极好的。想起这些,便觉得爷爷还活着,还在拿着杯子为我泡馍,可我分明是在棺椁跟前跪着,如此,便更伤心了。
几个月后,我的弟弟,比我小了整整十岁的弟弟出生了。可是他,我的爷爷,他还是没有等到。我原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我早已经能风轻云淡地去提起这段往事,可此时此刻,泪水却落在键盘上。你看,情感这东西,平时只是压在心底罢了,对于亲人,我们永远无法释怀。
总归是有些遗憾的,我的爷爷,到死都以为自己要绝后了。我每年春节上坟时都要想,如若他还在,该是会为我骄傲吧。那个时候他就喜欢文人,当然,这还是在他去世多年后我的姑爷告诉我的。我姑爷年轻的时候因为在省城读书,而被家里人骗回来和我爷爷的妹妹成了婚,随后又回到省城去继续读大学。而我爷爷那时已经在水利上工作,他于是将自己的藏书都送给了读文科的妹夫。他这个妹夫后来成了大学老师,再后来,在我读大学时,不断的资助我,据说就是源于他当年的赠书和爱护之情。加之近日回家祭祖,翻看家谱,读到其中对爷爷的记载,才知他也曾叱咤风云。据载他“自幼聪颖灵犀,苦读诗书,书伴耄耋,通鉴百科。27岁加入中国共产党,31岁开始参加一些水利工程,后任过大队队长,冯家山水库南阳营宣传员,大队农场场长等。”如此看来,爷爷这一生,倒是比父亲过得精彩许多,虽也是未能离开扶风这个小县城,一辈子待在农村,随着时代的发展,哪里需要便扎根在哪里,却好歹在人前参与过社会活动,他的那些古怪之处,便也随之隐着,淡了许多。所以我说我的父亲,一定还从别的地方遗传了些,以至他一辈子都没法与别人好好相处。
当我将家谱中所记载的说于母亲听时,她似乎是陷入了沉思,而后淡淡地笑了笑,只是说爷爷那时候的书法特别好,每年春节时都会有许多人向他讨写对联,而他,也确实喜爱文化。我便也默不作声了,总是想着,如若他还在,我考上大学时,他该有多高兴,我走上写作这条路时,他又该有多欣慰。如此,便只能替他惋惜,他盼了子嗣一生,到了,没能有勇气见到期待的孙儿,也没能看到喜爱的孙女成才。而这些后来的故事,我只有在出嫁前的那一日,在跟随父亲去跟他告别时,跪在他的坟墓前,边滴下一些西凤酒,边絮絮叨叨,诉说给他听了……我要说给他听的,还有我那个送走的妹妹的故事,那也是他的血脉呀。
二
我找到了我妹妹。
她是不幸的。我寻到了她,她也是我们家的血脉。然而我却不敢认。
我看着她的朋友圈,似窥探暗恋的人一般,躲在手机屏幕背后,偷偷地划着那些图片,偷偷地划过她的生活,小心翼翼,激动兴奋。她游泳、开车、滑雪、喝酒、吃着各种美食,她的样子和生活现在我的眼前,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了。以前那个胖乎乎的小婴儿,长成了我几年前的模样,她看似生活得很好,于是我愈发害怕打扰她。
她不知道自己幼年遭了多少罪,她会原谅吗?原谅一个想要儿子的父亲,原谅计生办的那些人。他们总是冲到家里,他们要拉我母亲去做绝育,可我母亲还没生出儿子,他们才不管,他们把村里几个妇女都拉走了。那些妇女,在镇子里的戏台底下,铺着麦草,躺了一堆。她们都刚生完孩子,还在坐月子,还要哺乳,便被拉去做了绝育。
我母亲害怕,那个同村的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七八个月了,她被一群人追赶着,围到地里,引产了。我母亲害怕,那个女人疯了。
所以他们把我妹妹送了出去。已经养了一百天呀,也舍不得,他们想把她交给我外婆,可我外婆似乎是不愿意养。她甚至在母亲生下第二个孩子后都没有来看过一眼。我父亲一直在怨恨着这件事,他变本加厉地不让我母亲去我外婆家。他本就一直管束着母亲。
他从小就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这似乎是对他的性格产生了一些影响。所以他敏感、缺爱,控制欲强。自从婚后,他便一直约束着母亲。准确地说,是防着母亲。他怕母亲将家里什么东西带到外婆家,母亲回娘家,给父母买些东西要跟他申请,当然,他也总是有意见的。我的母亲,以前几十年的生活真是苦楚。自幼在家中不受珍爱,嫁到我们这个家后又没有婆婆帮衬,二十岁,如今来看还是个小姑娘,她就已经照顾一家子的吃喝。21岁便生下我,从此,一直为这个家生着孩子。我那个父亲,在那个年代因为上过高职学过木匠,还算是个手艺人。所以他尽管长相一般,性格内向古怪,我母亲还是遵照外公外婆的意愿嫁给了他。
谁又知道他一辈子只将钱看得紧呢。父亲似乎是遗传了爷爷的某些习性,他也不喜欢与人交际,因而对我母亲多了些约束。家里的东西一般不允许外借,母亲那个时候带我去看病都要从他手里领钱,母亲说,我幼时没有鸡蛋吃,因为父亲和爷爷将家里的鸡蛋都换成了钱。可我二十五岁之前,虽然觉得我父亲内向,多愁善感,但也并未觉得他不爱我。可奇怪的是,母亲为我做的事,我一件都不记得,父亲为我买过几次东西,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如今想来,母亲的关爱太频繁琐碎,每时每刻,无处不在,所以我很难记忆深刻。而父亲,他这一生就为我买过那么一块手表,一次衣服,一瓶芬达汽水,几根香蕉,每一次,我都记得异常清楚。我已经不明白我对父亲的情感了,以前我有时候同情他,觉得他很孤独。无论是在外还是在这个家,他从来无法跟其他人好好的相处。
我的父亲似乎因为幼时就失去母亲所以该有些自卑的。他的这种自卑会将许多别人无意间对他说的话放大。他时常会觉得别人是在欺负他,所以他要反击,可事实上,许多时候,都只是他想多了。这些都是他血脉中流淌着的东西,他血脉中有敏感柔弱和自卑,我继承了这一部分。
那依旧是夏日,1994年的夏日。炎热侵袭着这个家。太阳总是自我的,它才不会管你们是不是需要,它想何时躲起来就何时躲起来,想何时出来炙烤大地也随自己。它不知道这个家里的人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慌张地不知所措。
他们替这个小女儿找了个好人家,那家的儿子是个警察,对我们这种农户家庭来说,警察多好呀。那天下午,当阳光丝毫不嫌累地投射到那土坯房上,蚊虫躲避在房间内阴暗的一角寻求凉意时,我的母亲正戴着一顶用手帕缝成的薄帽子,躺在炕上抱着那个小女婴。
她发出咯咯的笑声,母亲也因而露出笑容,只是眼里却含着泪水。我趴在门口偷偷地看,那个女婴,她比幼时的我胖,比我健壮,然而她却是不幸的。
我的父母原本以为为她寻得了一户好人家,那家的儿子在县城当着警察,父母便在老家替儿子养着我妹妹。如果她就这样在这个家里慢慢地长大,或许我的父母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可世事无常,这个女孩,注定幼年要经历一些苦楚。那个时候,我和母亲上街,偶尔还能碰到她,两岁以前的她,由奶奶带着赶集。母亲总要叹息,孩子没有被养得那么精致,看起来,总是脏兮兮的。可尽管如此,至少她的奶奶是疼爱她的,至少她还有个完整的家,至少我们偶尔还能远远地瞥见。
可就在那之后不久吧。那个孩子,比我小四岁的妹妹便从那家消失了。起初他们说是被村里一个疯子偷偷抱走了,自此杳无音信,我的母亲尽管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难过的直落泪,也还是无可奈何。多年之后,她才知道,原来那套说辞,只是骗她一人的。
那个公安局工作的男人,我妹妹名义上的父亲,因为已经有了个儿子,而被人告发家里还抱养了个女儿。公职人员,计划生育似乎对他们的要求更加严格,所以他们商议之下,决心放弃这个孩子。他们找到了嫁到他们同村的我的姑姑,又和我爷爷还有父亲商量着是要将妹妹送还给我们还是转送别家。而这一切,我的母亲都不知情,当然,年幼的我亦一无所知。我的父亲大概又找了我的外婆,在外婆依然拒绝将妹妹暂养在她们家的恳求后,无奈地告知那一家人,我们同意他们将妹妹转送别家。
而这一切,我母亲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此后多年,她每想到妹妹就偷偷抹泪。
我妹妹被送给了一个年过五旬的单身男人。这个男人在县城的农行工作,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单身。当然,这一切都是我们后面打听到的。许多年后,我母亲才听到零星一点消息,她说“臭臭”可能被送给了一个姓汤的,在县城农行工作的男人。她说那个男人据说后来出车祸死了。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相识了一些各行各业的人。于是托一名律师打听,这才知晓,那个在农行工作的男人是县城南边汤家村的,家中是中医世家,去世后他们还曾去过家里帮忙处理后事,确实记得他有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儿。
对于妹妹,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想要知晓她在何处,生活的如何。却也一直在纠结是否该打扰她。所以那些讯息,都是断断续续寻到的。几年之后,我已成家。有年春节,许是我提起了妹妹吧,母亲终于按捺不住,她让我们开车拉着她和外公,寻到了汤家村。一番打听下,我们终于有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认知,但也不能确信,当年那个死去的男人留下的女孩,就是我的妹妹。据说这个孩子后来被她的伯父收养,他的伯父想来年事已高,后来也不知什么缘由去世了。于是,妹妹又转为她的堂兄,她伯伯的儿子收养。
这孩子的命是有多苦呀。
三
那仍然是夏日,二十五年之后的夏日。七月的骄阳似乎比记忆中炙烤土坯房的时候更要火辣,我迎面对着这骄阳,尽管双眼受不了这强光的刺激早已眯了起来,但它照射在我的脸上时,我闭着的眼前出现一片白光,透过这光,我看到了1994年,我妹妹被抱走时的场景。
她嘴里依旧是咿咿呀呀的,小胳膊小腿不断挥舞着,被送入那个老太太的怀抱。双眼盯着那个老太太,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可我始终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婴儿的样貌,她的眼睛具体是大是小,皮肤是白是黑,脸盘是方是圆,我看不清……
我怎么能看得清呢,那一年,我才四岁。如今,我那些记忆早已割裂成了碎片,分别隐藏在脑海中的某个区域,她的样貌,我根本就不记得,所以即便想象那个场景,也只是模糊的一个婴孩的形象。
这几年,我一直托人打听,直至去年夏日,朋友一个电话,让我寻到了她。我搜索着那一串数字,那是一个电话号码,在微信添加好友的搜索栏中,输入之后,一个微信账号出现在眼前。没有犹豫,点了添加,她也很快就通过了。但此后,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一遍遍翻看着她朋友圈的照片,几乎是从第一张就确信了她是我的妹妹。很快,便又翻到了她过生日时发的动态,对比时间,跟我妹妹的生日一致,如此,便更加地确定了。
我将这消息告诉父母,保存了她的照片发给他们看,他们都欣喜不已,但除了欣喜,都不敢有进一步的情感表达。尤其是我,我只是盯着那些照片一遍一遍看,默默地关注着她的一切,像是要参与她过去的生活一般,将那些动态都融进心里,却是不敢告诉她。
我怕她对我们充满着恨意,怕她问我为何父母要将她送人,更是怕她知道自己幼年的不幸,怕她知道有那样一个父亲。
我父亲已经开始衰老,他的头发渐渐花白,皮肤出现一条条褶皱,矮小的身姿,毛病却一点没改。他整日里喊叫着这儿疼那里疼,他爱哭,我清楚记得他跟母亲吵架时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记得他用头去撞墙。什么是父爱如山,我不知晓,我不希望她也体会,她哪怕没有父亲,哪怕有一个好的养父养母,也比我幸福。
我的父亲愈发让我无法理解,或许他一直就是这样。那一年,放寒假回家的我,接到他的电话,原是在外打工的他,不放心家里的一件农具,在电话中,指挥着我将那农具,藏到已经空置了几年的猪圈里,为的是,怕别人盖房时来借。我竟然照着他的话做了,过后想起来,真是哭笑不得。这几年,他似个怕别人抢食的小孩一般,将母亲蒸出来的醋粉切成的块儿数了,怕母亲拿给别人;将我带给他的东西锁起来,怕母亲拿给外公。甚至于开始计较母亲给我先生舀的饭比他的多,计较我和弟弟回家后母亲给我们做了哪些他平时没有吃到的美食。
他已经开始将对外人的那种吝啬延伸到了对自己家人身上,尤其是我结婚之后,我开始怀疑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我终于明白我的那些妹妹为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因为女孩,不值得养。
我结婚的时候,母亲曾建议父亲将彩礼添给我一些,以减轻刚毕业不久的我买房子的压力。父亲显然将这当成了我的想法,所以他写了一张骂我的纸条,言说他自己养了一个白眼狼,结婚后还想问他要彩礼。他可能是要将这纸条上的内容发到哪里,但被收拾房间的母亲看到了,于是我们两个人捧着这张纸条,再一次哭笑不得。但只有我知道那一刻我内心比母亲要复杂得多。
当然,彩礼的钱我不可能问父亲要,但他为了避免以后有麻烦,也是立马将那钱存成了十年的定期。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于他而言已经成了外人。直到后来,我怀孕后回到家里,我父亲开始跟我算电费,算油盐酱醋跟菜钱,算卫生纸等所有我要用到的一切的花费。即使我毕业后在北京工作时将工资打了一部分回去,即使我怀孕时没有任何收入。我的父亲心里想的,却是我应该还他二十年养育我的钱,还我上大学的钱。
战争终于在一天夜里爆发了。我依稀记得是他跑进我的房间,抱怨我给自己攒钱而不给他钱。又是钱,我的父亲不知道刚毕业的我能有多少钱,显然,他是嫌弃我婚后还在娘家待了。那一晚,我跟他大吵了一架,我将他的那些行径悉数说了出来,他于是将锁在柜子里我买的那些东西统统扔了出来。那些东西被像垃圾一样丢出来摞在地上,有些甚至过了期,我们没有人去捡拾,第二天,它们又不见了。
人在怀孕时本就是脆弱的吧,更何况新婚,先生在外地,从未相处过的公婆是那般陌生,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去了婆家,至孩子出生,再未回过那个生我养我的家。
生孩子时,我因为妊高症的原因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父亲后来,碍不住母亲说,在我生完孩子之后,来医院看了看。我那时已经开始觉得那个人有些生疏,而生疏的最直接表现是客气。但那,并不是我们父女之间的关系,最糟糕的时刻。
孩子四十天后按照我们关中地区的传统,要去外婆家挪窝。这一次,我吸取教训,去的时候拉了两箱的物资,所谓柴米油盐酱醋茶,可能除了柴,我能带的东西都带了。即便未带的,让父亲捎着买的东西,也会立即将钱给他。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碍了父亲的眼。他开始抱怨母亲帮孩子洗衣服,帮我做一些琐碎的事。终于有一天,在我的小心翼翼之下,他和母亲还是吵架了,甚至扭打在一起。
我跑出去劝架,在愤怒之下竟也口不择言起来,他的拳头重重地落在我的脸上,那一晚上的战争,随之结束。可是第二日傍晚,我上厕所的短暂功夫,他们再一次因为一句话争执起来,等我跑出去时,母亲正抱着我四十多天的孩子躺在水泥地上……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人在极度紧张和伤心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我急忙跑过去竟不知要先干什么,我去撕扯父亲,他边在我身上砸了几拳边催促我去抱孩子。我这才想起来,跑过去抱起孩子,可他除了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叫都叫不醒来,我的母亲那一刻胳膊已经骨折了。
那个晚上,先生从北京飞了回来,母亲的胳膊打上了石膏,孩子因为太小只能留院观察。我婆婆尽管生气,但也并未闹腾,好在留观了一夜后,孩子没有什么问题。我们回到家中之后,父亲已经不见了。从此,我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过他。
如今,我提起这些,早已风轻云淡。我起初是恨过他的,在孩子和母亲被他推到在地上之后。但时间长了,这恨便消失了。此后几年,我们之间愈发的客气。我知道,这是生疏的表现。我会在过节时给他发一个红包,也会在春节回家时给他买两件衣服。他爱吃肉,所以只要他在家,回去时,也会带些吃食给他。对于母亲,我可能还不会这般小心翼翼地对待。母亲说,父亲是被我们惯成这样的,他毛病多,总是抱怨,所以我们总是怕他又不高兴了。但她也知道,平日里,没有什么事,我是不会给父亲打电话的。我害怕跟他交流。弟弟后来说,那次吵架后,父亲曾跟告诉他,我上大学时他还给我买过电脑。我笑了笑,他给我算着每一笔账。
这几年,父亲总说我和弟弟没有良心,他觉得我们不问候他,觉得我们都是白眼狼,却从来不想自己是不是有错。可我有时候,在某个瞬间,会突然觉得他可怜。
他似乎是习惯了自己吃饭的。每次饭熟了便端着碗,躲进房间,关上门,打开电视……而母亲和我们便在院子里,有说有笑的。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但突然有天,我送他去外地工作时,在火车站,突然就看到了他头上的白发。他还是那么瘦弱,只是这几年似乎眼窝深陷了些。我想起我高二那年,他去广西,进了传销组织,而后给我母亲打来电话,撒着慌说包了一个什么活儿,让我暑假也过去玩。于是那一年,我总是在地理课上趴在地图上找广西,找北海。后来他回来了,瘦的像个麻杆似的,据说一天只吃两顿稀饭,稀饭中有七颗米。我至今也未去过广西,但他后来去新疆几年后分明是胖了,胖的都看不到脖子了。如今何时竟又恢复到那年从广西回来时的样貌了,只是头发白了些。他的头发总是油油的,即使刚洗干净,也总给人油腻的感觉。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对他的恨已经消散了,我有时候觉得他对我来说成了可有可无的人,有时候看到他的样子却会落下泪来。
我的弟弟虽然是他期盼已久得来的男孩。他在弟弟生下来后才去申请新的庄基地,才去盖房子。此前我们那个老村庄的人早就已经在我上小学时陆陆续续都搬走了,我母亲每每有搬迁的想法时,我父亲总要跟他说“就一个女儿,盖房干啥?”。可是我的弟弟,如今,却总是跟我和母亲达成一个战线,他竟比我,对父亲还要生疏。
我们总是害怕,害怕他成为爷爷和父亲那样。我们总是教导他,“你可不敢那样”。甚至于每次给他买了东西都要叮嘱他跟宿舍的室友一起分享,怕他一不小心,就传承了这个家里的男人,孤僻,自私的特点。
那么,我怎么能让我妹妹知道她有这样的父亲,我怎么能让她跟我一样不知道什么是父爱如山。但我知道她该有些敏感的,我的弟弟也敏感,他头脑聪明,多愁善感。我们总归遗传了这个家的什么,敏感,多疑,甚至自卑。
自卑是传承下来的,我的父亲因为没有母亲而自卑。他将这种自卑掩藏起来变成了其他的,他在与人相处时过度的解读别人对自己说的话,动辄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动辄要怼别人,甚至一副要干仗的架势。只有我明白别人没有瞧不起他。他在与人相处时不想吃一点点的亏,他觉得让他多做一点活就是欺负他,他不能容忍任何人。于是,他睡觉时,任何人不能发出声音,他也不参加任何娱乐,他时刻觉得自己被欺负了。就这样犹如刺猬一般将自己蜷缩,浑身是刺,敏感多疑。
我继承了他的这一部分。敏感,不安,多疑。在任何相处中都害怕被骗,害怕别人觉得自己单纯。一边将自己包裹,一边渴望被爱。
我开始迷恋年龄比我大的人,他们对我一丁点的好都要感动,所以我嫁人的时候不顾父母反对只选择了母亲眼中不能当饭吃的爱。
结婚前日,我曾和父亲来到爷爷坟前祭拜。那时距他去世,过了十五年。十五年了,我依然爱他,所以我在他坟前哭的撕心裂肺。哭他,也哭这血脉。
如今,在这个世上,我似乎什么都要靠自己。他们怪我选择的不好,他们不知道缺爱的人得到一丁点就以为是全部。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敏感,多愁,患得患失,似乎是对任何人都要怀疑,又似乎总是相信任何人。只有我知道,是缺乏安全感。
所以我的妹妹,我寻到她都已一年多了。除了时时关注她的动态之外,我还和母亲在某个星期五的下午,偷偷乘高铁去往她的城市,在她工作的幼儿园门口,远远地,瞧了她一眼。她骑着电瓶车从我们跟前驶过,我们戴着口罩,盯着她从校门口出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驶过我们身边,又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或许没有我的那些不自信,没有我的那些患得患失。没有在这个家中成长,或许她便没有那些特性也说不定。但我知道我终究有一天会忍不住告诉她,或许在她结婚时,或许某天我喝醉了酒……我想跟她说,1994年的那一切都是有苦衷的,我想说,她是这个家的血脉。
如今,清明的一次祭祖又将我拉回了对这个家族的深思中去。我看着爷爷的那些同辈从别的城市回来,聚集在一起。他们多已到了耋耄之年,却颤颤巍巍,在父辈的坟墓面前点燃香烛。上天像是感应到了他们的孝心,雨丝丝落下,滴在他们的白发上,滴在先人的墓碑上。这一次祭祖结束后,我翻开那本家谱,细细探寻了起来。于是看到了其中对爷爷的记载。我总是遗憾,看着他的那些同辈,他们或已五世同堂,看着他们,我总要想如若爷爷还在该多好。他会见到自己期盼已久的孙子,他会知道我寻到了妹妹,他会高兴我有了孩子……一切都将传承下去,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