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与渴
铜蛋子一行从首都北京归来以后，见到同学就和她们分享见到毛主席的幸福时刻，满有信心地希望重新回归到温馨的教室开始学习生活，然而，学校里哪里听得到老师的讲课声和学生的读书声?只见三三两两的红卫兵在写大字报，贴大字报，对抄写大字报毫无兴趣，有时候只是应付差事而已。
铜蛋子从小喜欢看书，平时妈妈给的早点零花钱，他都一分一分地积攒起来，买些连环画书;还订了一份文学杂志，不吃早饭哪能行?!于是他饿极了，用手捂肚子，急忙找来一碗水，以水充饥。一九六几年那些年自然灾害，人们就是吃野菜树叶过来的，铜蛋子就是这样忍饥挨饿，慢慢地他积攒了五六十本小儿书，有时拿给街坊邻居和好同学看;平时还经常不断在学校的阅览室借书，有时候课余时间到阅览室读书，自从红卫兵斗争走资派以来，除了写几张打倒走资派张生斌，保卫曲白云的大字报，张贴张贴，其余时间，觉得学生是来学校学习来的，应该好好学习，好好读书才是正道。教室里看不见同学的影子，恰同学少年，这是多么浪费青春。可是，找不到课外书籍看，学校的图书馆也被封闭，真实无聊至极。所以，在学校不能正常上课期间，他想方设法找书借书看，书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读书越多，见识越广，长知识的道理铭刻在铜蛋子幼小的心灵中。
高尔基说：“你读书越多，书籍就使你和世界越接近，生活对你也变得越加光明和有意义。”外物之味，久则可厌;惟读书之味，愈久愈深。”于是，茶余饭后，只要有时间，他经常到学校阅览室看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五六个中午饭后就读完了。主人翁保尔眼睛看不见了，仍持之以恒书写不停，自此以后，他养成了坚持写随笔和打油诗的习惯。他在日记本上写下高尔基的名言名句自勉“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爱好读书吧，它是知识的泉源。”且胡乱涂抹一首自认为是诗歌的文字：
《饿》//在那饥荒的年月/你的眼睛也是饥饿的//你用妈妈给你买早点的嘱咐/买了一些书刊杂志和连环画书/妈妈端详着你/逐渐消瘦的脸/望着你碗中的月牙/眼角滚动着泪花/夸你长大了/又埋怨你/有书就不饿了//你说：是的/有书就不饿了.//妈妈嗔怪地笑了.
不知谁提出：咱们晚上偷偷爬进图书馆，去拿几本书看吧?铜蛋子认为这是好主意，于是他们几人商量好时间，做好准备，明天凌晨四点在学校门口聚齐四点十分开始行动。
次日凌晨四点，铜蛋子几个不约而同地来到学校门口。寒冬腊月，北风凛冽，学校里十分宁静，半个月亮照耀着夜空，蔚蓝的天空飘着几多白云。沙河市重点中学的大门楼是原来的陕西会馆，很有古典建筑特色，犹如宫殿似的，红墙红柱，金黄色龙脊殿顶，灰色小瓦，龙头龙须翘起四角，典雅好看。走过学校大门楼，穿过一片空地，两侧都是对称的厢房，正中间，走上几步台阶，有一片四四方方的平台，平台两侧对称座着两个石雕雄狮，这就是学校图书馆门前的平台(原陕西会馆的正殿堂——阅览室门口)，平台有半人高的花墙(用砖砌有空隙的墙，透空的设计像花样，所以称花墙。)当然也是古典建筑有特色的墙。阅览室大厅和后殿和学校大门楼有相似之处，都是金色龙脊龙须龙尾，灰色小瓦，威武壮观。正殿堂是图书阅览室，后殿堂里面藏的都是图书。唯有屋檐下的木制梁和椽子处有空隙可乘。铜蛋子几人来到大殿外围墙根，仰望高耸的龙脊龙头龙须，特别是龙口张着大嘴，阴森森地，可怕极了，心里不觉咚咚直跳，忐忑不安……同学张三小声奕奕地说：上不上?!即来了?!
铜蛋子犹豫不觉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说：上!
张三同学又说：往上看，房檐下的木椽子有空隙，我们上去，从那里钻进去……
铜蛋子蹲下身子说：来吧!你踩着我的肩膀，上——!我再踩着栗援朝的肩膀，援朝劲大，能支撑住我们俩~
说时迟那时快，三个人互相支撑，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互相帮扶，攀登上了大殿的木制屋檐。大殿内，漆黑一片，过了一会，看见月光从圆圆的殿堂花木格格窗户射进来，才看到殿堂里幽暗的书架，他们踩着书架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面上。仔细观看四周，满地的图书，乱七八糟的堆放着，书面上文字和图画被厚厚的尘土遮掩着，铜蛋子乘着月光，掸去尘土，才能看清书面。当他发现：《岳飞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警世通言》爱不释手，不知道拿哪几本书好?此时此刻，仿佛听见野猫的叫唤，喵喵——喵喵——喵喵，或是夜莺，或是小鸟啼鸣，铜蛋子他们各自心里慌里慌张地望怀里揣了几本书，摸摸索索，顺着来路，从殿堂的屋檐处顺着绳子下来。
此刻，月亮已经钻进云彩里，天色更添鱼肚白。随后，铜蛋子三人从西厢房走过的时候，发现红卫兵战斗队的办公室的玻璃窗亮起红通通的火光，像是有火焰在燃烧，他立即接近玻璃窗，问到了一股烧焦烧糊的味道;仔细往里敲，看到煤火炉子上的鞋子和袜子着了火，不好了，连忙呼喊张三和援朝：快看!起火了!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他奋勇当先，一脚踹开办公室的门，踩灭棉鞋和袜子的火，随即把它们扔出门外。危急时刻，不见办公室人员的动静，此时，他才有时间拉开电源的电灯绳。只见办公室内，三张床上的同学躺在床上依然纹丝不动;他觉得不对劲，急忙伸手触摸，三位同学的鼻孔已经停止了呼吸。出人命了!顿时，呼救声响彻整个校园，学校里的师生急忙闻声而来;救护车，派出所民警接踵而来……
革命师生们把三位同学抬上救护车，警笛声呼啸着向医院奔去。经过医生和警察观察，他们三个是煤气中毒。十五六岁的娃娃，不懂得给煤炉装烟筒，室内窗户紧闭，不通风，造成的，要不是铜蛋子及时发现，有可能引起一场大火!全校师生都喘了一口气说：幸亏铜蛋子发现得早;千万别出人命!事后，铜蛋子三人悄悄分手，各自回家。同学们一传十，十传百，铜蛋子见义勇为的事情家喻户晓。然而，上午八点钟，学校就传来消息：煤气中毒的三人，一个叫黄和平，一个叫徐宁波，一个叫林三茄，直升飞机马上降落在人民广场，接送他们去北京抢救。听到这个消息，铜蛋子吃过早饭，本来想睡一觉，被这意外的消息冲击，就向人民广场跑去。广场上人山人海，直升飞机已经盘旋在广场上空;飞机的螺旋桨飞速旋转声轰隆轰隆震天动地，一阵一阵旋风在人山人海上空呼啸，它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落在了地面上。只见飞机上下来几位解放军军医，看过三位红卫兵小将的病情，灰心丧气地摆了摆手——不久就上了直升机。
直升机飞走了，带着家属们绝望地悲恸，带着同学们的失望和惋惜。他们是不满十五六岁的孩子啊!
怀着悲伤的心情，铜蛋子回到家中，中午饭都不想吃就睡了，一脚睡到日西斜，点亮煤油灯，心潮仍在起伏不定，于是，在煤油灯下专心孜孜地翻看从图书馆里拿出来的《岳飞传》，当翻到岳母刺字一页，：精忠报国那醒目的文字，点亮了他幽暗的内心，不由然对岳飞肃然起敬……。
铜蛋子的母亲常教育他：外面很乱，没事情别到处乱跑;在家多读点书吧。铜蛋子也感觉到反正去学校也上不成课，抄写大字报也没有意思，索性也不常去学校参加红卫兵组织活动。悠闲之余，除了在家看书，看见母亲起早睡晚地坐在纺花机前，左手捏着棉花团，右手摇着纺花车，纺花车摇一圈，扬起左手就能从手中的棉花团里抽出的棉花线，棉花线同时就能在在纺花机的线锭子上绕一圈棉线;不知道多少日子才能纺一锭线，积攒的棉线够编织一床被褥了，就到乡下，把大舅家的织布机拉到家里，母亲的双手不停地在织布机上穿梭，同时她的双脚一刻一秒也在织布机下面的脚踏板飞旋，为了他们兄弟姊妹六个一针一线，缝缝补补，任劳任怨;穿的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衣裤，穿的是母亲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铺的盖的褥子被子，无所不是母亲辛辛苦苦，没明没夜劳累换来的。铜蛋子看在眼里，刻在心上。有一个夏天，赤日炎炎似火烧，家里没有风扇，更没有现在的空调，母亲织布的时候晕倒了，铜蛋子刚从外面回家，幸亏及时送到医院，知道父母养活这一家人太不容易了，为了贴补家用，每天早晨步行到郊区地边，或者草多的水渠旁割草，露水打湿了裤脚和布鞋，割草时，荆棘刺伤了手指，划破了腿，从未叫过累和苦。从太阳出，到日中午，半天时间能割一大竹篮子，或者一捆草，小小十六七岁的年纪，担起了家庭的责任。铜蛋子家中兄弟姊妹六个，他是老二，大哥上高中二年级，哥哥去学校了，他就自己去割草卖钱，一捆草或者一竹篮草可以卖七八角钱，能买五六碗面条，也可以买五六斤红薯或者红萝卜，有时候卖完草，买几个红薯或者红萝卜回家，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夸他：孩子长大了!能为家里挣钱了!听到母亲夸奖：铜蛋子心里有了主意。
一次在大街上走过，看见有一家利用自己家里的房屋作门面房，紧靠屋周围墙壁摆上满书架子的连环画书书籍，门里门外的小凳子上坐满了青少年读者，看到这些，不免受到很大启发!他把割草的钱积攒起来，又买了一些连环画书，把以前积攒的连环画书也拿出来，合到一起大约百十本，自己家里穷，如果能像他们一样把连环画书摆在大街边……投资又不大，读书是成本最低的投资。朱熹曾说：“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于读。”读书，为求知，为穷理，为了解过去，更为优于昨日的自己。铜蛋子找来一个废旧的木箱子把积攒的连环画书装起来。书箱里的小儿书有《三国演义》(全套)，《水浒传》，《西游记》全套;《岳飞传》全套，《聊斋志异》不太全，《敌后武工队》，《51号兵站》，《沙家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刘三姐》，《但丁街血案》等等……
有一天，他突然给母亲说：妈妈——我去牛行街摆地摊赁画书，中午不回家。于是，他就挎起木箱子，步行五里地来到牛行街，大街上牛行马市，饭馆茶馆小吃应有尽有。牛行街，顾名思义，闻名全国的牲畜交易市场。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商人牵着马，赶着驴，骡马三五成群络绎不绝，热闹非凡。铜蛋子选择在一家商店门前的大街边摆起了地摊。定价一角以上的连环画书一分钱一看，定价二角钱以上的两分钱一看，以此类推，也有不少青少年孩子和大人过来租赁;铜蛋子一边招揽顾客，一边在没有读者的时候，自己也拿一本连环画书看起来。又挣钱又可以读书学习，长知识，一举两得。就这样连续数日，他不再去郊区割草卖钱，一天也能整个块儿八角，有时候挣一块多。大概有一两年的时间，隔三差五出地摊，隔三差五去一趟学校，反正学校也不上课，闲着也是闲着。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年夏天，赤日炎炎似火烧，牛行街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大街边卖大碗茶的茶馆在遮阳蓬下显得幽暗幽暗，只有卖西瓜的摊子上摆着鲜红鲜红的用刀切过的西瓜牙，水灵灵地放射着亮晶晶的光芒，铜蛋子望着自己地摊上的连环画书，又看看西瓜架上的水亮水亮的西瓜瓤，巴喳巴喳干裂的嘴唇，喉咙眼里直往外冒火一般;他眼巴巴地望着茶馆里的大碗茶冒着热气;数一数手里半天只挣了五角六分钱的硬币，心里难免心疼不忍，舍不得消费。
此时此刻，他也要照看正在看画书的坐在地摊周围的青少年，唯恐，小孩子们把连环画书掖进自己怀里;想去买碗大碗茶，得花二分钱一碗;想去买牙西瓜瓤，得花两角钱，想来思去，还是算了吧，挣个钱多难!阳光从树缝里映在铜蛋子脸上，他感到热辣辣地，口干舌渴，吐沫星子粘叽叽的，吐出口后，吐液像挂在嘴唇上的水帘垂涎欲滴一般掉不下来;喉咙眼里又干又涩，上嘴唇与下嘴唇仿佛粘连在一起，想张开嘴，好像有糖稀拽出了丝，藕断丝连的样子;他用舌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望了一眼黑色瓜子，仿佛黑色的太阳，火燎一般……
不知不觉，也不知何时，太阳仿佛变成黑色，那黑色太阳越变越大，越变月黑;突然，眼前一片漆黑，心慌意乱之中，铜蛋子不由自主地大喊叫起来：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喊声唤来了好心人，铜蛋子感到有人拉着他的手，抚着她的肩膀，把他搀扶到树荫下，给他端来一碗凉开水：孩子，快喝下!你可能是中暑了。并且搬来一个凳子又说;坐下来歇一歇，一会儿会好的……
铜蛋子摸索着接过大碗茶，一股脑倒进自己嘴里，他不渴了，过了大概有五分钟，铜蛋子感到一些阴凉，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光亮……原来好心人把他拉进了茶馆的大棚子下，惊慌失措沉痛地心慢慢恢复了平静：心里暗暗道：感谢好心人!好人必有好报!事后，回到家里，在幽暗的煤油灯下，写下来一首散文诗：《渴》二十年后发表在《漯河报》上：
渴//用妈妈让买早点的积蓄/你买了不少连环画/在暑假里/在人生嘈杂的大街旁/摊开你的追求和向往//热辣辣的思绪/左等右等/等来一分分闪亮的希望/路那边红沙瓤的诱惑/沁出水来/滴进心里凉甜凉甜/你不渴了/你满足了/一把硬币攥得吱吱响//那黑色瓜子如黑色太阳/顷刻越变越大/天空陡然失明/那水亮水亮的西瓜攘如月牙镜/映出你的幻想/你的倔强//开学交学费时/你把一分分晶亮晶亮的汗珠数给老师/老师把你的故事讲给同学们/你和同学们睁着如饥似渴的眼睛/望着老师/望着一口知识的井/猛烈吸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