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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大罩子钟(小说)

作者:李卫荣   发表于:
浏览:39次    字数:9980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90篇,  月稿:0

  我父母都是农民,全家世代居住顺义区北务村,我是工作以后才定居通州。

  从打我记事时起,我家东屋墙柜上从西往东就这样摆设:插掸子用的喇叭口长脖子掸瓶,装各种零碎东西头上有帽子的大肚瓷瓶,上下一样粗细的帽筒,玻璃罩里好看的花儿盆景,四框黑色底座宽大的长方形帽镜,那座最高大也是最贵重的大罩子钟。钟的东边离东墙还有两尺距离的空地方,摆放着很多书,现在的话叫“图书角”。

  也许有人问,那时的农民都不读书不识字,家里偶尔有本书也就是黄历。你家怎么会有“图书角”呢?问这话的人是不了解我家,我大哥解放前顺义师范毕业,比我大哥小五岁的二哥,在北京我舅舅家读书,后来和我一样也大学毕业。我爸爸是农村少有的识文断字的“老知识分子了”。我说我爸是“老知识分子”你可千万别以为我爸家很阔,有家塾,他小时候肯定在家塾里学习。错,我爸小时候在农村是顶苦的苦孩子,用那时的话说是“苦核儿”。

  我爸小时候,爷爷和大爷爷一起过,虽说不是财主,家境还说的过去,三十多亩地,一头驴一挂铁瓦车。我爸六岁的时候,我爷爷死了。我奶奶和我爸娘儿俩,在大家庭里很受气。实在受不下去了,奶奶带着我爸爸到北京城给一户旗人家当使唤人,现在的话叫保姆。可巧旗人家的小少爷和我爸爸同岁,和我爸特别玩儿得来。第二年旗人家的少爷该上学了,少爷却不肯单独去,一定要和我爸一块儿去。主人也怕孩子单独上学受欺负,便让我爸和少爷一起上学。这样过了七八年,我爸大了,我奶奶手里也攒下几个钱了。我奶奶寻思着过几年该给我爸娶媳妇了,没有哪户人家愿意把闺女许配给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使唤人的儿子,就辞了差事,带着我爸回北务老家。在北京呆了几年,我奶奶长了见识,再说我爸也十几岁半大小子了,我奶奶便和大爷爷提出分家,分了十亩孬地半挂车和半头驴。驴和车没法分开,大爷爷家就折钱给了我奶奶。我奶奶用攒下的钱在我们村的后街置了一块空地,盖了五间瓦房买了一头小驴儿和一辆铁瓦车,母子俩的生活总算安定下来。

  我奶奶是个很有见识的女人,觉得十亩地太少,她一个人差不离就能种了。就在离我们村二里地远的于菜地村找个木匠师傅,让我爸跟人家学木匠。我爸爸识文断字又心灵手巧,还没等三年出徒,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小李木匠了。不光会做各种家具,还会在家具上绘画雕花,谁家聘闺女做陪送家具都爱找这对师徒,阔家主盖房子需要雕梁画柱的也都找这对师徒。师徒二人很少有在家待着的时候。可惜我爸出徒第二年师父死了。刚出徒的我爸,活儿虽然干得好,可是岁数小没师父名气大,再说好多活儿一个人根本没法干。我爸的木匠活儿顿时少了许多,一年倒有多半年在家歇着。趁这当儿,我奶奶给我爸娶了媳妇,也就是我妈。

  我妈娘家姓孟,是河北三河县的一户小地主。说是小地主,没多少房没多少地,只书多。我舅舅在家在外念了很多年书以后,在天津达仁堂做事,职务是监制丸散,相当于现在高管吧。记得小时候我家用的雪花膏都是舅舅配制的,每次都是用装咸菜的小坛儿让在天津做木匠活的我爸带回来。舅舅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年退休的,每月退休工资一百四十七元,听他老人家讲是全东城区退休工资最高的。

  现在说姥姥家的书。比我舅舅小许多的妈妈出嫁以后,家中就剩下姥姥一个人,她又不识字,这些书几乎成了妈妈的随嫁品,每次爸爸套车接姥姥来我家住,和姥姥一同坐车来的就是书。为了装这些书,爸爸还特意做了一只小坐柜,靠东墙摆着,里边满满的全是书,放不下的便放在墙柜东头空着的那块,就是我说的“图书角”。小坐柜南边放着一张大红油漆三屉桌,小坐柜夹在墙柜的“图书角”和办公桌之间。坐小坐柜上,想看书从“图书角”拿,想办公就趴桌子办公。我的小学和初中,除去上学干活和睡觉,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图书角”和“办公桌”之间的小坐柜上度过的。

  墙柜上能吸引我的东西除去“图书角”,就是紧挨着它西边的那只高大的罩子钟。

  今天,我要和大家讲的就是这只大罩子钟。

  我爸的师父有个亲兄弟,也就我爸的师叔在天津开旅馆,还有几个商号铺家。那时我爸师父的老妈还活着,旧时只要老家儿在,兄弟是不能分家的。依我爸师叔的意思全家都搬到天津,他挣的钱养家糊口富富有余,大哥完全不必在家辛辛苦苦种庄稼干木匠活。穷家难舍热土难离,我师奶不干,师叔只好作罢。既然不分家,师叔的家眷当然还得在老家和长兄一块儿过。我爸的师父没儿子,两个女儿早已出嫁。师叔有四个孩子,都比我爸小。我爸的师父很有长兄范儿,孝顺老娘,照顾弟妹,疼爱侄男侄女。我爸既然是徒弟,除去跟着师父学习手艺,自然也学到了师父的人品。我爸像亲儿子和亲孙子一样孝顺长辈,像长兄一样爱护师叔的孩子。

  师叔从天津回来,我奶奶都要备一份厚礼让我爸专门看师叔。师叔自然早从全家人的嘴里知道哥哥的这个徒弟人品忠厚,懂得上敬下爱,对自己的几个孩子特别好。因此每次见到我爸,师叔都特别热情,因为我爸那时还没娶媳妇,师叔又是长辈,走时总要塞给我爸几块洋钱。

  我爸刚出徒一年,这个大家庭就散了。先是我爸的师奶去世,半年后我爸师父去世,又一个月以后我爸的师娘去世,我爸的师叔只得把家眷接到天津。

  师叔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爸提着礼物来送行。饭桌上,师叔说师侄啊,我哥哥没了,你一个才出徒的小木匠,肯定没多少人找你干活。即便有人找,有些活一个人也没法干。譬如说做家具做棺材这些大活,之前都得先破板子,有的人家甚至现放树,这都要俩人拉锯才能干的,你一个人怎么接活?听师叔的话,跟师叔去天津干吧!师叔在天津经营多年,有很广的人脉,保证活儿让你干不过来。师叔还要在天津给你找个搭档,让他听你的。我爸说在天津人生地不熟的,吃住不好办。师叔说不是有我吗?为了让你师婶和你师弟师师妹们搬到天津,我花了二百多块现大洋置办了一套三进大宅院,那儿住得过来,你就免费吃住在师叔家,我给你找的搭档也和你一样免费在师叔家吃住。有你住进去,师叔在外边干买卖放心。不然偌大的宅院没有个年轻力壮的老爷儿们镇着,我心里还真不踏实。

  我爸说您说的事好是好,只是我媳妇过门还不到半年,我妈又刚刚去世,把把媳妇一个人放家里我还真有些不放心,等我回家跟我媳妇商量商量再答复您。

  我爸回家把这事和我妈一说,我妈说我爸你傻呀,这么好的事还要回家跟我商量商量,你应该当场就答应。我爸说不就是不放心你吗?家里就你一个年轻女人和十几亩地,连个帮手都没有。我妈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呀?没帮手我不兴找一个吗?眼下就有,我娘家有个当家子哥嫂,头些日子我回娘家时,嫂子曾经和我说过,家里的地要是种不过来,他的俩儿子可以帮助种。你现在套车就跟我回趟娘家,今儿晚上就把我娘家侄子接过来一个,给咱家当小伴伙。明儿个你起早就去找师叔,和他全家一起去天津。

  我妈真不愧为女中豪杰,就在我爸还犹豫不定的时候,我妈已经起身到院子从牲口棚里牵出我家大灰驴准备套车了。

  就这么着,我爸和师叔一家去了天津。用现在的话说,去天津打工。

  我爸的师叔果然不食言,利用他在天津多年的人脉关系,不费劲就给我爸找了位五十多岁的搭档。俗话说嘴上没毛干事不牢,师叔是故意儿找个年岁比较大的,这样更容易取得雇主家的信任。活嘛,四个字:多如牛毛。这样过了十多年,我家的地由原来的十来亩变成五十多亩,大灰驴变成大骡子,铁瓦车变成胶轮大车。

  那年我爸回家过年,居然抱回一只大罩子钟。我妈还以为是师叔送的呢,一进门就埋怨师叔不懂事,怎么能送钟呢?“送钟送终,也太不吉利了!”我妈埋怨完师叔就埋怨我爸,“你也是,在师叔家白吃白住,还要人家东西。要就要吧,你也不能要人家送的钟呀?”

  我妈说这话的时候,我爸一直笑眯眯不言语。直到我妈埋怨完,我爸才告诉我妈,这只大罩子钟不是师叔送的,是他从做活的一个阔家主买的。然后便把怎来怎去的经过讲给我妈听:

  天津一家大药店的老板聘闺女要做几件陪送家具,师叔和这位老板很熟,自然把活儿给我爸揽下。家具做完,老板很满意,只是付工钱的时候,老板提出能不能少付半块大洋,用他家的一只大罩子钟顶那半块大洋?我爸爸也很慷慨,说不就半块现大洋吗,您没有就甭给了!主家说不是没钱,是那个大罩子钟在家里膈应。

  原来,老板曾经给一个在天津开买卖的洋人治好了病,俩人随后成了莫逆之交。洋人听说老板要聘闺女,特意托人从瑞士买了一个大钟送给药店老板。送钟就是送终,洋人不懂在中国是不可以送钟的。老板膈应,和洋人又说不通,只好把钟暂时寄存熟人开的一家典当行。老板说我不是舍不得那半块洋钱,可是要把钟白送给你,我这不是不懂事吗?“送钟送终”多不吉利呀!少给你半块洋钱,这钟就不是白送的,是你用工钱换来的。

  听了我爸说完钟来历,我妈急不可待地让我爸敢快打开包装,我妈说她长这么大也没见过钟,更别说还是外国的洋钟了。

  我爸先打开最外层的木盒子,从中拿出一个很大非常漂亮的硬纸盒子,再打开硬纸盒子,一只漂亮辉煌的大钟就出现在我爸妈眼前。我长大以后听我妈这么样描述这只钟:

  到人的磕膝盖那么高,切菜的小案板那么宽,我爸脊背那么厚。钟罩子是玻璃的,除正面没有画,后边和两边都是画。钟罩子后面的画最有意思,一个带翅膀光屁股的小小子在空中拿着箭正往下射。玻璃罩的东边是个老娘儿们,西边是个老爷们儿,黄头发还都曲里拐弯的(这是我妈当年的原话)。

  白色的表盘上,有一圈很奇怪的黑字,我爸说那是罗马数字,并且详细地告诉我妈每个数字都是几。圆圈罗马数字的中心有三个带色的好看的箭头,我爸告诉我妈,最长的叫时针,时针指在哪个罗马数字上就是几点钟,第二长的是分针,最短的是秒针。一个钟头有六十分,一分有六十秒。我爸还告诉我妈,那个垂在表盘下面黄色跟烧饼一样大小的东西叫钟摆,只有钟摆不停的摆动,三个针才能绕圆圈走。钟摆不动了,钟就停了。我妈问那钟摆万一不动了,应该怎么办呢?我爸就拿起旁边一个像蝴蝶一样的彩色铁片,铁片下端是一根小孩儿手指大小粗细的铁管儿。我爸说这是钟钥匙,钟后面有个小孔,每天把铁管儿插进去朝右拧几下,钟就走了,这叫给钟上弦。如果忘了给钟上弦,钟就不走了。我爸说我不在家,每天给钟上弦的事就是你的。我妈说你教我怎么上弦,咱现在就让钟走起来。我爸说那可不行,现在当不当正不正的,给钟的时针拨到几点呢?这样,明天老爷儿(太阳)正晌午咱把时针拨到12点,我教你上弦。以后每天就这个点儿上弦。如果哪天忘了上弦钟停摆不走了,等到下一天晌午再把时针拨到12点再上弦,千万不可乱改时间。第二天老爷儿在天正午时,我爸教会了我妈给钟上弦。

  我爸从天津买回一只半人高大罩子钟的事,街坊邻居很快就知道了。几个平时和我妈经常一起做针线活的老娘儿们,很想像平时一样拿着针线活到我家串门,好顺便看我家的大罩子钟。可惜腊月家家都忙着过年,谁家老娘儿们不是忙得小尖脚的脚趾头都快挓赤起来了,哪儿有工夫串门子?至少也得过了元宵节呀!

  元宵节一过,年就算过完了。在顺义师范念书的大哥走了,在北京舅舅家念书的二哥走了,我爸爸去天津也走了,住娘家的嫂子还没回来,在我家干活的我妈娘家的远房侄儿,要等开春回来耕田种地。

  家里白天就我妈和三岁的我。这帮老娘儿们可得济了,拿着针线活都来了。一进屋,先把手中的针线活扔炕上,然后就趴着墙柜聚在我家大罩子钟跟前,小心翼翼伸出手,摸摸大罩子钟的钟罩。我妈倒也慷慨,打开钟罩,让大家轮流轻轻触一下钟表盘。还从钟罩子里拿出钟钥匙给大家看,指着那个左右不停摆动的大黄铜钟摆,说一会儿钟的那个最长针走到一个字上,钟摆就会自动敲钟,那个字念几,就敲几下。我妈指着表盘上离时针最近的“8”字,说这个是“8”,你们别动就在这儿听着,一会儿这钟摆就敲八下。果然,没过一会儿,钟摆就“当当”敲了八声,声音绵软悠长,可好听了。几个老娘儿们都夸,有的说敲钟的声音比唱歌还好听,有的说这钟自带富贵气,摆墙柜上跟财主家小门楼子似的。自然,也少不了夸我爸爸有本事,夸我妈有福气,嫁个好爷儿们。

  说着说着,西场儿的拐儿奶奶忽然哭了。拐儿奶奶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除去一双旗装片子大脚,哪儿点比李佳(我大哥的名字)妈差?可是瞧瞧人家李佳妈过的啥日子,我过的啥日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也难怪西场儿拐儿奶奶哭。我长大后听我妈说,拐儿奶奶年轻时是我们村里第一大美人,细高挑的大个儿,瓜子脸柳叶眉杏核眼。可惜因为一双没裹过的旗装片子大脚,去了一半人才。因为这双大脚,村里好事者还给拐儿奶奶起了个“半截俊”的外号。也是因为这双大脚,嫁不出去的拐儿奶奶才嫁给我们后街西场拐儿爷。

  拐儿爷从小是孤儿,长得瘦小枯干不说,还是个瘸子,右腿比左腿短半拃,走起路身子一摇一摆的非常吃力。拐儿爷凭着做小买卖攒下俩钱置了十来亩地,才娶了拐儿奶奶。拐儿爷和拐儿奶奶两人并排站在一起,拐儿爷只到拐奶奶肩头。拐儿爷的身子骨干不了庄稼活,家里的农活都是拐儿奶奶干。打坯抹房拔麦子犁地是农村有名的“四大累”,都是老爷儿们儿干的活。即便家里没有老爷儿们,一般也都雇人干,绝对没有女人干的。但是拐儿奶奶家的四大累活都是拐儿奶奶干,因为家里穷雇不起短工。我妈说好在拐儿奶奶有个好儿子和好闺女,俩孩子都很懂事很孝顺。拐儿奶奶闺女的婆家挺阔,闺女每次回娘家都带回很多东西,吃的是吃的,穿的是穿的,每次还都偷偷塞给拐儿奶奶俩钱儿。我家买大罩子钟那年拐奶奶的儿子十五岁,长得高高大大的,地里的活儿子也都儿子包了,拐儿奶奶也算熬出了头。

  我家的大罩子钟也招来一位讨厌的人,她就是东院的丁家老婶子。老婶子也是我们村的美人儿,我妈说老婶子跟我家墙上那张《吕布戏貂禅》年画里的貂蝉一模一样。老婶子刚过门那阵儿才十七八岁,也常拿着针线活到我家来串门,虽然比来我家串门的老娘儿们都小许多,可是老婶子嘴甜,不叫人不说话,大家都挺喜欢她的。大家讨厌老婶子是近几年的事,因为她和汉奸王玉相好。

  其实要说起这件事,最初不赖老婶子。

  王玉因为给日本人办事,有钱又威风。王玉的老婆本来以前也是和大家一样干庄稼活,可是自从王玉当上汉奸以后,王玉老婆的身子也金贵起来,除去炕上的活,不再干地里的活儿。反正王玉有钱,家里雇了两个扛长活的以外,还不时雇村里的老娘儿们来干活。春天薅苗(谷子和棒子苗),夏天翻白薯秧子,秋天到场上掐谷穗剥棒子皮摘花生……反正吧,只要是和庄稼有关的,王玉媳妇概不插手。

  王玉家雇老娘儿们干活,比一般人家给的钱多,因此刚开始好多老娘儿们都愿意去。可不知怎么,渐渐没人去了,甚至王玉登门去求,老娘儿们都找各种理由推脱。这天王玉就找到了我老婶子家,当然不能直接和我老婶子谈,得和我老叔谈。王玉说你媳妇要是到我家薅一季的谷苗,管晌午一顿白面饭,我另外给你三石棒子。一石棒子是一百五十斤,三石四百五十斤。当时种一亩地不过打百十来斤的棒子,三石棒子相当四亩半地一年的收成,太合算了!所以老叔当场就答应了,第二天就让老婶子给王玉家薅苗。

  那时谷子和小麦间种。小麦是越冬作物,谷子春天才播种。当谷子长成半拃多高需要松土间苗(也就是薅谷子)时,小麦快有磕膝盖高了。刚刚二十出头的老婶子,手里拿把薅刀,一个人跪在麦垄里慢慢薅苗,慢慢地往前爬,薅去太密太弱的谷苗,留下壮实的,苗与苗的间距差不多三指。有人会问,为什么不蹲着薅苗呀?这样跪地爬一天,膝盖还不得被硬硬的土坷塄硌烂呀?不用担心,老婶子的两只膝盖上各绑着一块厚厚的垫子——三层土布摞一起,纳上密密的针线,两头各缝上两根带子系在膝盖两边。这是老娘儿们专门为薅苗做的膝盖垫儿。至于为什不蹲着薅苗?这更好解释,那时农村女孩儿从六七岁就裹脚,影响走路,更影响两条腿的发育,蹲着薅苗,两只小尖脚儿根本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

  老婶子一个人在绿油油的麦垄里慢慢往前爬着,四周除去被风吹得起起伏伏的绿色麦浪,别说看不见人影,连鸟儿影都没有。一个二十出头年轻女子,免不了就瞎想乱想。先想自己的爷儿们,忒闷,三脚都踢不出个屁来。除去干活吃饭夜里干那事,从来没和她说过一句热火话。长得也寒碜,矬墩矬墩的,大扁脸就像一块黑铁叶子,两只小眼儿就像在黑铁叶子上划的两个细道道,跟人家王玉比那可真是差天上地下了。王玉那天到家跟他男人商量雇她薅苗的事,她也在旁边。人家王玉高高的个儿,白脸上眉清目秀,说话也慢条斯理的,就跟戏台上的俊小生一样。他不明白,王玉长得这么好,村里人干嘛都骂他,说他脑瓜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坏到底了呢?不就他给炮楼子里的日本人听差吗?老婶子正这么瞎想着,听见身后有动静,一回头,发现王玉拎个白柳条篮子站在屁股后面,敢情是给她送饭来了。她站起来,可能跪得时间久了没站稳,摇摇晃晃刚要摔倒,王玉伸出双臂把她抱住……

  这些都是在土地法大纲(我们村里人叫“土地耍大缸”),斗争汉奸地主王玉和她姘头我老婶子时,俩人在斗争大会上的交代。

  王玉自从把老婶子勾搭上手以后,仗着自己有日本人撑腰,根本不把老叔放在眼里。去老婶子家就和老婶子睡觉,不管老叔在不在,有时夜里就宿在老婶子家,他和老婶子在东屋睡觉,老叔一个人被撵到西屋。

  老婶子呢,自打靠上王玉,也觉得风光无限:穿的都是王玉给买的洋花布衣裳,原来的银镯子银耳环换成了金的,吃的是粳米白面。不光不再下地,连串门儿都很少。日本人的炮楼子就在我们后街东头东大庙的对面,王玉每天都得到炮楼子里来,完了事就去找老婶子睡觉。老婶子不敢离开家,也舍不得离开家,怕错过汉奸王玉的雨露滋润。闷了就在自家大稍门外站会儿,向街上瞭瞭稍,碰见人就搭讪两句。我家买大罩子钟的事,就是老婶子与人搭讪中知道的。

  这天下午,老婶子把王玉伺候走以后,也到我家来串门。听我妈说这么一个大钟才半块洋钱,老婶子就说大嫂子我实在喜欢这大罩子钟,要不我给您三块现大洋,这钟卖给我吧?我妈说知道你有钱,可我家这大罩子钟是孩子他爸用工钱买的,又大老远辛辛苦苦从天津背回家,我哪儿能卖给你呢?别说三块,三十块三百块三千块也不卖。

  钟没买成,还遭我妈一顿奚落,老婶子哪儿咽得下这口气儿?再和王玉睡觉时,就把买钟的事和王玉说了。王玉说你甭着急慢慢等着,看我怎么让李木匠家乖乖交出钟。

  端午节我爸从天津回来过节,王玉找到我爸,说日本人喜欢打桌球,让我爸给做个打桌球的案子,并且当场就说好了价钱,木料由我爸自备,做完就付款。我爸就把我家外院东南角那棵大榆树放了,没几天桌球案子做好了,王玉派人把桌球案子抬进炮楼院儿里,让我爸爸跟他到炮楼和皇军结算工钱。

  我爸跟着王玉去了,两人快到炮楼时,碰见推着一小车(独轮车)韭菜的拐儿爷,听我爸说去炮楼儿找日本人拿工钱,拐儿爷把我爸拦住了,说他的小车有一只腿儿擗了,要我爸先回家给他把小车腿儿修好,他得赶高楼集卖韭菜。

  我爸对王玉说拐儿叔的事急,要不改天我再跟你到炮楼子拿钱,先回家帮拐儿叔把小车的腿儿修好?

  王玉说这回可是你自个儿不愿意去拿钱,不是皇军不给。以后可别老追着我要啊!王玉说完这话,扭头奔炮楼去了。

  看着王玉进了炮楼院子,拐儿爷搡了我爸一下,“你也四十多的人了,咋越活越傻呀?王玉的话你也信?他是带你去炮楼拿钱吗?他是没安好心,带你到炮楼子里让日本人揍你。挨一顿揍是轻的,没准儿日本人就要了你的命。敢跟日本人要钱,你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经拐儿爷这么一说,我爸后怕得当时脸上就冒出了大汗珠子,“拐儿叔多亏了您!走,我推着车,到我家赶紧给您把小车修好,别耽误您赶集卖韭菜。”拐儿爷说你以为我小车的腿儿真擗了?那是我不让你去炮楼的托词。这小车儿是你给我做的,作实着呢,我死了车都坏不了。

  夜里,我爸就把白天的事和我妈讲了,说多亏拐儿叔,不然的话也许我现在早没命了。我妈说拐儿叔说得没错,你跟王玉到炮楼子里向日本人要钱肯定得不着好。再说,你也找不上人家日本人要钱,人家没让你打桌球案子吧?让你打案子的是王玉,你得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的,应该找王玉要钱。

  “端午节也过完了,明儿个你就回天津吧,师叔那边肯定又给你找了不少活。这事你就甭管了,我自有法子。反正不能白搭上好几天工钱,还白搭上咱家那棵长了好几十年的大榆树。”

  我爸走后的一天早上,我妈喝完粥对我嫂子说你在家看孩子(孩子是我,三岁多)喂猪,我带上咱家大黄(我家的大黄狗)到前街王玉家要钱。说完,我妈对在地上卧着的大黄说,“妈带你到坏蛋家要钱去,你可得帮着妈。坏蛋要是敢动妈一指头,你就扑上去咬死他!”说完这话,我妈就带着大黄走了。

  到王玉家,王玉媳妇正在外院喂猪,听我妈说完原委,王玉媳妇当即说:“你家爷儿们给日本人做的活,应该找日本人要钱,凭什么到我家找我爷儿们要钱呀?”

  “是你爷儿们王玉叫我爷儿们做的,我找得着人家日本人吗?”

  “那你就到炮楼子找王玉去,他一大清早就被日本人叫到炮楼子里了。快离开我家!”“和尚不在庙在,这是王玉的家,你是他媳妇,找他要找你要不一样吗?”

  “我不当家不理财,钱都在王玉手里,我手里一个大子儿都没有,你找我要白搭。你要是有胆量,要不然把我家房子扒了吧!”王玉媳妇斜楞着眼看我妈,“我量你也没那么大的狗蛋!”

  “我没那么大的狗胆,可我家大黄有。一个桌球案子也值不得扒你家大瓦。大黄,”我妈对大黄命令,“帮妈把那只大肥猪赶回家!”

  大黄立刻就扑到两只猪中间,咬着那只最肥的大猪一只耳朵,猪吓得拼命嚎叫,却不敢不跟着大黄走。王玉媳妇盯着我家小驴子一样的大黄,也只有坐地上嚎哭的份儿。

  这事过了大约半个月左右,我妈跟我嫂子说:“老大(我大哥)快放暑假了,他奸馋不爱吃棒子饽饽和小米饭,就爱吃白面饭。趁着今儿老爷儿(太阳)好,你去捞几斗麦子。我拿着东西占碾子去,明儿咱娘儿俩碾麦子,给老大多预备点儿白面。”我妈说完就拿着驴捂眼和驴套股绳占碾子去了。

  我妈走了,我嫂子也在家忙乎起来,用簸箕把麦子从后罩房的麦囤里端到堂屋倒进锅里,再从水缸里舀水放进锅,用铲子搅合几下,然后用笊篱把洗过的麦子捞进铁丝筛子里控干水分,又用一条干手巾使劲儿擦麦子,最后把麦子放进院中架在两条长板凳的笸箩里晒,不时地再用干手巾去擦。

  当晚无话。

  第二天早晨我一睁眼,发现我妈没在身边,就起来光屁股到做饭的堂屋和嫂子住的西屋找,都没有,连我嫂子也没有。以为我妈和嫂子在喂猪,又去外院找,仍然没有我妈和嫂子的影儿。圈里两只大克朗猪见着我又吼又闹,还拼命用两只前爪扒猪圈门子,好像要窜出来咬我,吓得我哇哇大哭赶紧逃命。从自家秫秸大稍门缝儿里钻到当街,又蹲在对面柳老姑家胡同口的老槐树底下撒泡尿,就一路哭着跑进柳老姑家。

  老姑的大闺女成金头正在堂屋插粥,还以为是自家的狗跑进来,正要吆喝撵出去,我“嗞溜”早溜进柳老姑睡的东屋。躺在被窝里的老姑见状探出身一把将我抱进被窝,给我擦眼泪,问我哭什么?听我说妈和嫂子不见了,老姑笑了:“傻丫头,昨儿我听你妈说了,你大哥要放假了,她今儿个和你嫂子起五更去碾棚里碾麦子了,留着给你大哥回来做白面饭吃。别哭了,一会儿在老姑家吃饭,老姑让你大姐给你摊一个香香的大鸡蛋饼。”老姑说着吩咐正在归置墙柜的二闺女:“到堂屋跟你大姐说,粥淘出以后,就给丫头摊鸡蛋饼。”

  在老姑家吃完晌午饭,我妈才把我接回家。一进东屋,我愣住了,问我妈墙柜上的东西咋都掉地上摔碎了?是不是猪进屋给拱的?我妈说是,我给你穿上衣裳到院里玩儿,等我和你嫂子把屋里归置干净再进来。我妈给我穿衣裳时,我的两只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地上,所有的东西都碎了,那只漂亮的大罩子钟也被砸得粉碎。这是猪拱碎的吗?。

  在土地法大纲会上斗争汉奸王玉和我老婶子时,我妈领着我也去去了。从这俩人的交代中我才知道是王玉带日本人干的。

  王玉说那天听完我老婶子说我妈不卖钟还奚落她一顿的话之后,就打算想个招让日本人把钟给老婶子要回来。我爸端午节回家了,他就设下让我爸给日本人做桌球案子的套,骗我爸跟他去炮楼里找日本人要钱。这样肯定会惹恼日本人,臭揍我爸一顿不说,还得把我爸扣押在炮楼子里让我家拿钱赎。王玉就借此机会跟我妈说日本人看上我家的大罩子钟了,让我妈把大罩子钟交给他,他就让日本人放回我爸。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计谋让拐儿爷给识破了。紧接着就发生了我妈到他家赶猪抵工钱的事,王玉恼羞成怒,终于以我妈藐视皇军为借口,带着日本人把我家砸个稀巴烂。王玉原本还想让日本人把我妈带进炮楼,没想到家里没人,我妈和我嫂子到碾棚碾麦子躲过了这场灾祸。我要不是跑到柳老姑家,轻的被日本人踹几脚,重的可能就一刺刀把我挑了。

  我家大罩子钟的事是听我妈讲的。我妈和我爸早已作古,不知二老在天堂能不能见着那只被日本鬼子毁坏的大罩子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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