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日宴会上,小闵看到姨父神采飞扬,就像一个盼望长大的孩子终于年满18岁了一样,姨父很满意自己60岁了,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和姨妈一起跨入老年人的行列。
在小闵的记忆中,姨父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他总是不修边幅、胡子拉碴,衣服款式老气而又颜色灰暗。而姨妈总是打扮得很得体,衣服的款式新颖、颜色永远鲜艳明亮,浓密的黑发被烫成无数长长的卷筒,把姨父几十年如一日牢牢地卷在身边。她们走在一起总是能看见姨父手里提着姨妈那时尚而又靓丽的坤包,成为小区一道独特的风景。
所以对他们不熟悉的人根本就不会知道,姨妈比姨父大10岁。如果是男的比女的大10岁,不但谁都不会说什么,而且还会有一种“老牛吃嫩草”的得意。可是姨妈比姨父大了10岁,而且他们认识时,姨妈已经经历了两次婚姻,3个儿女两个姓。为了和姨妈在一起,姨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和父母脱离了关系。这份沉重而又固执的爱,曾经让姨妈觉得自己亏欠了他的家人,特别是姨父的父母。她把那个又俗又旧的问题搬出来问姨父:“你到底图我什么呀?”而姨父的回答却显得很“弱智”:“我就是觉得前世欠了你的,相信能让你一辈子都幸福的人只有我!”
姨妈却被这样“弱智”的回答彻底征服了。姨父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让姨妈的两个儿子叫他爸爸,可他却没有办法让姨妈的大女儿叫她“爸爸”,因为他只比小闵的表姐大12岁,为了表达对这桩尴尬婚姻的不满,作为工程师的表姐,在厂里有单独的宿舍,她拒绝回家,住在厂里。可这不要紧,姨父有足够的耐心,他总是一有空就炖好吃的东西送给小闵的表姐,过年过节不回家不要紧,姨父就把过节改在了表姐的宿舍过……日久见真情,表姐终于心服口服地叫他“叔叔”了。
在姨父的宠溺下,姨妈在生活中慢慢变成了“白痴”:她被禁止进厨房,如果姨父不在家,她连饭都煮不熟;出门分不清东西南北,只管挽着姨父的胳膊走,不管目的地;换季了,永远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在哪儿,只扯着喉咙叫:“老头子,我的那件花格子衬衫放在哪儿了?”自从生下一个女儿后,姨父又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她带大,很少让姨妈插手。
每次在一起吃饭,小闵姨妈基本上不用自己夹菜,姨父总是把姨妈喜欢吃的菜一股脑儿夹到她的碗里面,好像姨妈是一个小孩子,夹不到桌子上她喜欢吃的菜。他可不管同桌的是些什么人,也不管别人用什么眼神看他。有时姨妈提出抗议:“错了!不是这个。我喜欢吃那个。”然后把筷子含在嘴里,等着姨父夹过来,姨父总是乐呵呵地笑道:“好好好,夹错的给我吃,另外夹。”
小闵的母亲有时会看不下去,白她姐姐一眼:“过分了啊!”姨妈却不以为然:“什么过分了?”
在姨父的精心呵护之下,近30年的幸福婚姻生活,姨妈就这样惬意地走了过来。谁也没想到在姨妈60多岁的时候,本来在家好好带孙子的她,竟和姨父闹起了离婚。
别人家闹离婚是两个人闹,闹得天昏地暗的,可姨妈闹离婚只她一个人闹,姨父始终保持沉默,所以令所有的人目瞪口呆,任凭谁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逼急了姨妈就会说:“他天天看书,是个书呆子,生活没有情趣,他管事太多,让我没有自由,要这样的老公做什么?!”而且姨妈的一条离婚条件更令所有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她要帮姨父物色好了合适的对象后才离婚。大家似乎给姨妈闹离婚作了两个猜测:要么是姨妈得了绝症,要么是姨父在外面有相好的了。
在大家劝说无效又束手无策的时候,小闵的母亲一语道破天机:“就随了她的意吧,她也是为了我姐夫好,她已经60多岁,步入老年,可我姐夫才50多岁,正当壮年,她是心疼他,心里顾虑重重……”见证过他俩一路走来,似乎一下子全都懂了。
姨妈无理取闹了近一年,为了表示决心,她自己做饭、洗衣服。终于有一天,姨妈的心情特别好,她花费了两天时间给姨父做了一桌子好菜,然后倒了两杯红酒,举杯:“我的心思没有白费,给你介绍的女人还不到45岁,漂亮、能干、善良,非常欣赏你的人品,她答应我好好照顾你,你以后终于不要这样累了,和我在一起真的是委屈你了。”
姨父听了她的话后热泪盈眶,他擦了擦流下来的眼泪,无声地吃着那几样要么咸到极致、要么淡到无味的菜,突然就“扑哧”一声笑了:“没想到折腾了那么久,炒菜还是有了一点进步。”然后又自言自语道:“再等两天,过两天我就有救了。”
姨妈没有听清楚姨父在嘀咕什么,问:“你说什么两天?”
“我是说让我再考虑两天。”姨父站起来说,“你的菜咸死我了,我得去喝点水。”
是的,他得耐心再等两天,因为那个目前定居在美国、叫他“叔叔”的救兵,很快就会赶回来救他了。
“救兵”终于回来了,姨父乐得屁颠屁颠的,忙前忙后,但也没忘了对表姐使眼色,然后朝姨妈努努嘴。
表姐看看她妈,又看看姨父,揶揄道:“哟!二位怎么回事呀?憔悴又苍老!”然后对姨妈说:“你要离婚?我怎么听到外面的人都在胡说八道?你听任别人糟践你自己无所谓,可你怎么忍心别人这样冤枉叔叔?你这样做不厚道。”
姨妈白了表姐一眼:“是他叫你回来的吧?难怪说等两天,我说你怎么突然想起回国,你别忙活了,没用!”
于是表姐不再劝姨妈,然后对姨父说:“我能理解我妈。”
姨父一改一贯的沉默和冷静,一下子着急了:“闺女!你得救我!你不把我救下就别想走,直接把我的后事办了再走!”
表姐对他挤挤眼笑笑,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之后心照不宣,不再说什么,只是每天上网,上网就打开音乐听刘若英的歌,把声音开得很大:“想为你做件事,让你更快乐的事,好在你的心中埋下我的名字……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很爱很爱你只有让你,拥有爱情我才安心……如果我会哭泣也是因为欢喜,地球上两个人能相遇不容易……”这首歌被表姐反反复复地在电脑中播放。
姨父和姨妈起先并有没在意,他们可不知道刘若英是谁,也不知道这是谁在唱。表姐把他们叫到电脑前,让他们看她在美国照的相片,电脑下方的歌词在不停地滚动,刘若英不停地在他们耳边唠叨,听着听着,两个人都泪流满面。姨妈被刘若英点中了“死穴”。
此时表姐说话了:“在美国,我独爱刘若英的歌。她所有的歌都是深情款款地娓娓道来,你们不觉得她所诉说的就是你俩彼此之间的深情吗?妈妈,老了有什么可怕的?叔叔要嫌弃你老还等今天吗?你这样煎熬他,违背他的意愿强行替他做主,真的是枉他爱了你几十年。每次回来,我都眷念着这个家不想走,因为这里有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容易吗?4个儿女3个姓,30多年了,那么难都走过来了,我们4个都有出息了,你们却要离婚了……你们如果真离了,我想,我再也没必要回国了,就老死在美国算了……”
简单的几句话,让姨妈泪水决堤、所有的坚持顷刻土崩瓦解,姨妈的幸福仍在继续。只是两个人有了些许改变:两个人喜欢听刘若英的歌了;姨父不再阻止姨妈进厨房,而是任由她折腾“出洋相”,然后再收拾烂摊子;出门也细细地告诉她注意事项,虽仍手牵着手,但不再大包大揽。因为他某天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爱你的孩子,就要锻炼他(她)的生存能力。他认为他的老婆就是他的孩子,尽管她比他大10岁。“世事无常,谁知道谁先走谁后走呢?”姨父在心里叹息着。
2024年6月27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