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侄子给他买了个退役军人优待证皮套子,寄到了镇上。
在村里干的小丫头就托人讨来送给他。
他就把身份证、社保卡、优待证、银行卡都放在里头,当成了宝贝,不离身。
其实,也就是一个红皮折子,还有点小,也装不了多少钱。有什好稀罕的呢?
可他,就是稀罕。
随皮套子寄来的,还有一套老式军装,的卡布的,样式很土气。可他,却高兴得合不拢嘴,舍不得穿,放箱子底了。
他的新衣裳,三个丫头年年给买,都堆成了山。可他一年到头,就喜欢穿个老式的绿军装,有什好看的?
那年他爸来提亲,我爸就把他的照片拿给我。我看是一个当兵的。
看他长的温善,还挺帅的,我就点了点头。
我娘死得早,我爸把我哥我弟和我拉扯大不容易。
虽说爸没有给我念到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一家人能把我弟供应到高中毕业,已经很不容易了。
虽说来提亲的人也不少,但能嫁个当兵的,我已经很满意。
那年,他在部队提拔当上了机枪班班长回来探亲,要跟我去县照相馆照个相,我第一次才见到他真人。
他穿着军装在前头走,我跟在他后头有八丈远,生怕熟人看见了。
照相的师傅要我跟他靠近些。
我挨着他军装的时候,脸都红了,心里头扑通扑通直打鼓。
中午他请我在工农兵饭店吃肉丝面,我这是头一回下馆店。
他问我吃饱了没有,要不要再来一碗,我说,饱了。
说是吃,其实我是在一根一根在往嘴里数。
我头埋得很低,一直盯着自己的大沿口布鞋,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他退役那年,我跟他成了亲。
我穿的是黑平绒大襟褂子,黑灯草绒裤子,黑胶筒,打一把红油纸伞。这些,都是他给我的钱买的。
我坐在洞房的床沿上,村里来看新娘子的大人小孩,挤满了屋子。
我听见有人在议论:“新娘子真排场。”
“杜家沟一枝花。”
我的脸都红了,不敢抬头。
三天回门后,我就跟他在生产队干农活。
他有时候也参加生产队民兵训练。
社员们一看见他们训练,就好笑。
这个讲:“这哪像民兵啊?稀稀拉拉的,像残兵败将。”
那个说:“就领队的老兵和球子一看就是当过兵的。”
那个球子,是北京卫戍区退下来的,重机枪手。
这个老兵,就是我家的他,南京军区机枪班退下来的。
我不知道他在部队是个什么样子,他也不跟我讲。
我在生产队稻场上,看《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电影的时候,看到扛机枪打机枪的八路军、解放军,我就想象,他是不是也那个样子?
婚后,我为他养育了三女一男,日子过得很苦,经常扛油皮(没有油吃)。他后来在大队萤石矿上搞销售,常年累月不沾家。
他年头忙到年尾,也没忙到个钱,连四个小的上学的学杂费都付不起......
现在想想,真对不起四个小的,但也实在没有办法。
现在四个小的都早成家立业了,八个孙子外孙子孙女外孙女也都长大了,我和他也都老了。
按说我们不要忙了,可能享享清福了,可我们还是闲不住。
我们有十一个侄男侄女,都喜欢他这个小叔,也恭敬我这个洪娘(读第三声)。
村里的婚丧嫁娶,都喜欢叫他去当个司仪。连穿个老衣,布置个灵堂,都要他到场,一忙就是三天。
我在家哪能闲呢?要养牲口,种菜园,砍柴禾,烧锅,搞卫生。
都说我长得像电视剧《西游记》里的女儿国国王,我是个农村老妇女,哪有她排场呀?哪有她有福气啊?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我对他说:“这辈子,我嫁给他,就是个忙命。”
他对我讲:“你嫁给我,是我们俩,今生有缘。”
如今的农村,除了小的上学、买房,开支最大的就是人情。人情大似债,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家都去,我们能不去?
小的们是不让他再干重活了,说他血压高,给他一条宠物狗,让他没事就遛狗。
他哪能闲得住呢?
遛完狗,他就去田里,沟里,下虾笼子,捕点龙虾到街上去卖。
不卖哪行呢?
他那几百块钱的养老金,还不够还人情账的。
小的们是说,如果家里需要钱的话,就讲一声。
可你见过哪个当过兵的,张口向小的们要过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