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又是一年秋分。
月是故乡明，星空今夜稀。高秋气正爽，满城香飘溢。
梅主任觉得自己像个陀螺，上午下乡,转了一大圈，中午没有休息，下午又接着参加一个长会，瞌睡得不得了。领导在台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老梅昏昏欲睡，只得不断喝水增强尿意，免得打起呼噜闹笑话。活得一点质量都没有，简直还不如家中小黑，可以在狗窝里自由自在眯一会。老梅常常感叹。不过今天晚上朋友邀约，小酌赏月，倒是可以放松一下。
小聚的是一群爱心人士，四五十岁年龄的居多。大家热心公益，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时不时地资助一些困难人群，也时不时轮流做东，喝点小酒。大家有着共同话题，聊叙雷锋故事，谋划志愿服务，说扶贫济困，话助残助学。
菲总，人美，心善，大气。今晚做东请客，捧场人多。山城天悦湾农家院里，你一言，我一语，满口尽是爱的话题，一屋子温暖。帅哥刘会点菜，厨师也会烧，色香味俱全，特别要表扬的是特色三鲜火锅，汤鲜而香浓，微辣而味正，豆腐皮滑溜有劲道，鹌鹑蛋油光脆嫩。菜过一味，神清气爽。菜过两味，胃口大开……美女菲不仅酒量大，劝酒技艺更是高超，让人欲罢不能：
第一杯——同志们，一条大河波浪宽，端起这杯咱就干。
一不留神，梅主任干了。
第二杯——朋友们，感情深，一口闷;交情厚，一口粗。
二话不说，梅主任干了。
第三杯——酒逢知己千杯少，三杯罗马通大道。
三思而行，梅主任干了。
火热的季节已经过去，秋风秋雨即将来临，今日正是秋分。梅主任正值天命之年，五十岁生日即将到来，半百之人不经老，皱纹如同树根老藤，从脖颈爬上额头。人到五十了，不也是自己人生的秋分时节?今朝有酒今朝醉?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梅主任一仰脖，与同龄的老根书记又干了一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秋夜已有微凉，竟全然感觉不出，男人顾自敞开外套，轻装上阵，又饮一杯，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开怀畅饮……秋分离不开酒和肉。秋分也要有诗歌。为感谢美女的盛情，感谢友人们的热烈，男人口齿不清地说，他决定现场吟诗一首，送给大家。于是，掌声响起，小店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今夕是何夕?时序有代谢，情怀增感激。对酒发新吟，此乐良难极!……”——也不知从哪里剽窃来的，大概感觉很应景吧，梅先生这个五十男人，摇头晃脑，无病呻吟起来。灵魂是孤独的，有一颗闷骚跳动的心，快乐有时突如其来，没办法……
02
梅主任，姓梅，每当遇到无奈的时候，喜欢一边挠着后脑，一边重复着一句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所以大家私下送他一个雅号：“没办法”。“没办法”是县里一个综合机构负责人，官不大，但服务对象多，事务繁杂，基本天天都会遇到一些闹心的事，让人坐卧不安心神不宁。因此五十还不到，就落得个头发稀疏，两鬃斑白。然而人有各命，没办法。
“没办法”散步回来，远远听到，黑豹正在狂吠不止。不知是否肚子饿了，还是警告陌生者撞入。突然而然的，吠叫停止，可能是听到主人的声音，亦或看到他的身影，或是嗅到食粮的气味，总之，它突然地一下按住吠叫暂停键。
“小黑，小黑!”“没办法”从隔壁老刘家的树影里，摇着手中的蛇皮袋，朝它唤了两声。虽然晚上酒已高，但他还是记得给小黑豹晚餐打了个包。
小黑兴奋得又蹦又跳，嗷嗷直叫，弄得栓系的铁链哗啦哗啦直响。它想挣脱束缚来迎接主人，因为它知道男人手中有它最爱啃的猪骨头。“没办法”快步走到黑豹窝棚前，往铁盆倒了几块骨头和肉片。见到主人过来喂食，小黑豹一改疯狂叫唤，摇尾不止，撒娇轻嗷。小黑一见主人即前肢伏地，一如虔诚宗教徒，行跪拜大礼，不过它到底是向主人致敬，还是向它的食物致敬，那就不得而知了。主人白天都要上班，小黑整天独自守着小院，很寂寞，也挺辛苦。所以每次遇到好吃的，“没办法”总是记着给它带点狗粮。
“寄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难为你了!”“没办法”上前摸摸小黑毛茸茸的脑袋，又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荒山头”，自言自语，“努力，加油!”
小黑享受主人抚摩，立刻安静下来，安心进食，享受金风送爽，享受一天最幸福的时光。
打道回府之前，听说要给小狗弄吃的，美女菲总连忙亲自动手，打包了许多食物。她很有经验，咸的辣的，一概不选。用袋子包装之后，又细心地找服务员要来一个蛇皮袋套上，这样拎在手上行走时不用担心漏油。散席后各自步行撤退，边走边聊。“没办法”一路晃荡，狗粮一路晃荡。
“一个大男人，居然为了一口狗粮，拎个大袋子，大街小巷的晃荡，也不嫌丢人呀?”妻子半开玩笑，“好歹你也是一个科级干部也!”。
“这又不是什么丑事?小黑给你看家护院，尽心尽力，给它补充点营养，有何不妥?”男人反驳道，“本人积极响应光盘行动，决不浪费粮食，丢什么人?”
“你关心小狗，简直比对你儿子还上心!”女人揶揄道。对这话，“没办法”不置可否。对小狗，他比较上心，不光关注它的吃喝，也经常给剃毛洗澡，偶尔也牵它出去溜达溜达。关键是小黑豹乖巧听话(当然它不乖也不行，否则会有棍棒侍候，虽然为数不多)。对儿子，“没办法”外冷内热，刻意表现出来一副漫不经心。儿子的日常生活，他没有特别在意，也无法过多干预——小伙子二十多了，成年了，抽根烟，喝点酒，怎么管?现在年青人有几个不好这口?自家孩子不也是其中普通一员?何况家长自己不也是有事没事叼根烟?家长们不也是隔三差五地就烧几个小菜一起吹起牛皮咪两盅?
“没办法”对儿子的思想状况，却一直在意。交流也好，叮嘱也好，唠叨也好，可谓念念不忘。但“没办法”认为，孩子人生长路漫漫，终究还是自己走，做家长的，要学会放手。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老男人年近天命，也喜欢念经：“你可以远远地看着他，走偏了，提示下，倘若摔跤了，尽量让他自己爬起来，实在不行，再过去帮扶起来。”
“你关心小狗，就是比对你儿子还上心!”妻子又旧话重提。
“对小孩不能像看牛溜狗紧拽不放——”不过说这话时，男人有些心虚——瞎子看牛老拽绳，对儿子自己什么时候看过拽过?不是借口单位事多人忙，就是借口家庭教育也要自由民主，实则是对孩子采取放羊政策，自己偷懒享福，未尽责任。
可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没办法”是大别山“犟卵”一个，破油瓶，壶嘴硬。“小黑最忠诚，能帮我看家护院——养儿子有什么大用?”他仍然怼了妻子一句。
“你父母养你有什么大用?一个月你回了几次老家?一年你又陪了几天老人?简直不可理喻!”——妻子白了丈夫一眼，发了一通连珠炮，呯地一声，回房。
“这不是没办法嘛——”“没办法”立定门口，叹了一口气，还想贫嘴，但旋即被打断。
“没办法——没办法——你永远都是没办法!”房间里，一阵噼呖啪唞，似是枕头摔打床板——平时一个挺温顺女人，一下歇斯底里地，突然爆发。
小黑吓得躲进窝棚，一声不吭。“没办法”坐回沙发，点燃一根烟，也一声不吭，别无他法……
03
父母都七十多了，在乡下住惯了，不愿到城里来。自己平时工作很忙，有点空时又还要搞应酬，“没办法”没有多少精力照顾老人，更何况乡下老家离县城又有好几十里，而他又不会开车，一直骑个小电驴——没办法。
儿子千禧年出生的，念书不行，还要跑到省城谋生，也不愿呆在家长身边。“没办法”动了许多脑筋，想把孩子留在老家就业，然而小家伙就是不配合——没办法。
不知是妻子的话刺激了，还是受酒精刺激，“没办法”突然想跟儿子聊一聊。不过手机在手，却又犯晕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聊什么呢?是直接打电话聊，还是微信视频聊?或是语音对话你一句我一句地聊?
挠了半天脑门，男人最终还是确定打字发信息。他半倚半躺在木头沙发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在关灯睡觉前，终于给儿子编了一段话——
什么是成长?
窃以为，一个人，不再任性，开始学会关心他人，变得懂事，即是成长。
爷爷奶奶在乡下，天气变凉，你打个电话，提示老人要绑护膝。你在成长。
母亲牙疼，不知消肿没有，你跟她微信视频下，你在成长。
小朋友在路上跑，不小心摔倒了，你赶紧跑过去牵起来，帮揉揉哄哄，你在成长。
猫咪喵喵叫个不停，你把口中半截毛鱼，喂给小猫，你在成长。
儿子，其实你一直在成长。但是作为父亲，总是希望你快快长大……
……
嘀嘀。儿子短信秒回：“知道了，爸爸。”
这么快就看完了?一目十行?什么态度?——“没办法”有点不大相信眼睛。
嘀嘀。儿子又来一条信息：“夜太深了，您洗洗睡吧。”
儿子答复迅速，简单明了，有礼有节，轻轻松松。
“没办法”可不轻松，对着两行信息，呆呆看了半天，一阵失落。要不要给孩子再回复下?回复什么话?他准备起身洗澡的屁股又卧进沙发，点燃一根烟，沉思了半天，纠结了半天。决定跟儿子说点什么，在手机上编了一段话，改动了许多，然而最后还是删除了。
窗外，小黑依然保持沉默。
室内，“没办法”也决定保持沉默——除了沉默，又有什么办法……
04
“没办法”一直想写写秋分，特别是在秋分日，然而一直没有写成。一无资料，二无灵感，本来这个素材又不大好写，没办法。
今日，又是一年秋分，五十岁的男人，觉得今年无论如何，一定要写写秋分。哪怕只留下一段两行甚至只言片语，也要完成这个夙愿。上昼，在电脑搜索半天，想查找一点资料，也没什么大的收获。下昼，早早准备好纸笔，半天下来，纸上还是一片空白——看来，今日秋分，又虚度了……
一阵秋风来袭，“没办法”打了个寒颤，将目光从窗外白夜收回，面对墙上白壁、镜中白发、桌上白纸，突然灵感来袭——
“秋分与狗是好友
我养了黑豹
羡天狗一身雪白
嫦娥羽衣霓裳
秋分一片亮光……”
秋分的确与白色有缘，白夜，白净，空白，泛白，苍白，留白——天下三分明月夜，雄鸡一唱天下白。秋祭月，秋分是皇家传统的“祭月节”。《明嘉靖祭祀》记载：“秋分祀夜明于夕月坛。”朝廷修建了月坛，专供天子于秋分设坛在夜晚祭祀月神。月光是白色的，月坛的门、柱、台阶、瓦都是白色的，祭品、祭器、祭服也都是白色的，白花花，白晃晃，在众坛中，独具一格，“白”具匠心。是夜，白炽灯下，人如秋分，衣裤清白，两鬓斑白，面色苍白，一穷二白，白得叮当响。写了几行，“没办法”又起身踱步，陷入沉思——人一定要有点精神，不能白活……
“秋分的眼珠发亮
小黑豹是
我也是
天狗默不作声
暗蓄力量……”
秋分与凝重相关，不论静穆、寂寥、庄重、严肃、沉默,一壶老酒喜相逢，惯看秋月春风。朝廷专门设立夕月坛祠祭署，专管祭祀之事，掌典守神库，按时巡视，督役洒扫，并管修理墙宇、树艺林木等。祭月仪式比较讲究，既规定迎神送神过程中的跪拜礼仪，也规定了皇帝亲临祭月的具体年份、参与典礼的大臣类别。三年一大祭，遇丑、辰、未、戌年皇帝亲自在月坛祭月，其他年份则派遣武臣代祭月。祭月仪式感满满。不过也正因为是比较正统的祭祀活动，整个程序设计井然有序注重细节严丝合缝，整个氛围庄严肃穆令人心生景仰保持敬畏。参与者必须循规蹈矩，全程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差池横生枝节，事后也讳莫如深缄口不言，生怕祸从口出引起麻烦，所以即使有诗有文也不宣传，何况参加祭祀的武将一般都是粗人，一向不喜舞文弄墨。而普通文人雅士又没有资格参与，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就是想卖弄风骚也拿不出货，没办法。这大概就是历来吟咏秋分诗作很少的缘故吧。
“天狗平时温顺
有时脾气暴躁
把岁月大口大口吞食
秋分抚摸着桂花树
怒视吴刚……”
男人的思维，有点零乱——秋分与美牵过手吗?秋分与忧伤是一对孪生姐妹?秋分是流变的，清静悠然，运动而又柔美。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礼仪式的皇家祭神行为逐渐流传到民间。不过关于秋分祭祀，世人依然没有热度——人们为求圆满，祭月的日子也多从秋分日改至满月日中秋。于是文人雅士，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十五的月亮，投向美女嫦娥，投向美食月饼。对秋分节气，文人们依旧信奉沉默是金，惜墨如金。古人说得少，今人也说得少。“暑退秋澄气转凉，日光夜色两均长。银棉金稻千重秀，丹桂小菊万里香。”左河水的《秋分日》，写得很好，也愈显弥足珍贵。不过，对中秋佳节，那就天壤之别了。一时间，普天同庆，热闹翻天，蔚为大观——深宫大院，望月拜月，金鼓齐鸣，极尽隆重之礼。而庙堂馆舍，迁客骚人，觥筹交错，吟诗作对，书写天下文章。而田间地头，老夫老妻，啃食月饼互喂汤圆，乐不可支;少男少女们，花前月下，秉烛夜游，诉说衷肠，悠哉游哉……
“秋分的眼泪乌黑
春分懂
点点滴在
花心上……”
欲说秋分，先说春分。春祭日。春分是热闹的。春分雨脚落声微，柳岸斜风带客归——这是一种气象。仲春初四日，春色正中分。绿野徘徊月，晴天断续云。燕飞犹个个，花落已纷纷——又是一种气象。雪入春分省见稀，半开桃李不胜威。应惭落地梅花识，却作漫天柳絮飞——苏轼描绘春分飞雪，可谓天下奇观。清昼开帘坐，风光处处生。看花诗思发，对酒客愁轻——唐人如此的恬淡自然，静雅闲适，又令人情不自禁，诗兴大发……其实秋分心思，一如春分。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是禹锡君所言，也是五十男人的意见——没有秋月白，何言春景明?一年一度秋风劲，不是春光，胜似春光……
可能太凉太倦，蝉虫噪音渐稀。月光朦胧，花果山一片文静，司空阁如乳，坚挺而又不失优雅。一阵悠风过来，竹林沙沙，红桂正在开落，乳香可嗅。
烟灰缸中，半截烟头被摁灭，男人决定听从儿子的劝慰，上床——洗了，清醒;洗了，干净;洗了，温暖;洗了，好睡……
夜已深，女人今晚呼噜很匀称，居然没有呓语，男人挺觉意外——平时内向含蓄类型之人，经常夜长梦多，大概狠狠发泄了一通，便舒坦多了。小黑对着夜空，又快活地叫了两声。此后，风儿沉默，月儿安静。“乾坤能静肃，寒暑喜均平”，山城十万秋色，就这么悄无声无息地，被平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