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萧瑟的秋风,吹落了柿子树倔强地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那座老屋还在显得荒疏的土地上竖着,不像树叶。老屋,也就算是落叶归根吧,起码它找到了自己安顿身躯的地方,几度秋风也吹不倒。
至于老屋里的人,老屋的灵魂,如果不是站在屋前,和老屋对话,是看不见的。
以往,我回到老家所在的村子,总是喜欢走进我曾经的老屋,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它,我会自言自语,无需让老屋听懂。这次,我不是奔着我的老屋去的,如果它听说“过家门而不入”,也应该理解,我去关照我儿时伙伴的老屋,旧情难忘,人之常情,房屋也有这样的感情吧。
前些日子,55年前在一起读小学的同学突然电话问候我,说有点想我,但碍于看孙子不能抽身,他说他回到村中去看了我的老屋。他叮嘱我,如果我去看他的老屋,屋左的同学顺子会听见声音出来接待我。
我们在老家,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几间老屋。一座老屋有什么可看的呢?他不会是让我睹屋思旧吧。我还是去了,趁着秋风还有一丝暖色,去抓住我们曾经留下的。 二
大雁南飞,要留下一行整齐;小草碧绿,要留下一抹清新;一个人走出他的故土,要留下什么?留下念想吧。于是我理解我们都很在意曾经的老屋,即使变卖了,也要看看它在新房主手中是什么样子。同学小勤的老屋是交给顺子看着的。我问顺子,小勤给钱了吗?他说,没有,但给了一个电话号码。继而又说,很多人想买他的老屋,他不卖。凭这一点,也要给他守着,毕竟是他留下的。留下什么?顺子说,起码留下一个记忆,或者说留下一个根。
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屋舍。红瓦褐墙,被院子里几棵大树荫蔽着,仿佛要被打包安放起来,尚还浓郁的树叶,就像找到了责任,依然要做着最后的努力,给屋舍一些葳蕤的背景。看不见烟火,但还有葱绿懂得屋舍。我记得,我们在北学堂读书的课间,曾迅跑到这个院子,舀一瓢井水,猛喝几口,再跑回学堂。小勤的母亲,总是一句话“慢点”。“慢点”,再慢也不能让时光停住脚步啊,如今,我们也老了,比那时小勤的母亲还老。
鸟儿扑向那些垂着或躺在墙头上的瓜,这么大的瓜,照看得了?或许可以这样理解,鸟是来和瓜和蔓比一下颜色,只能自叹羽毛不如。或许只是来看这流光溢彩的风景。未可知。或许,是为了和我这个告别故乡半世纪的游子打个招呼。我在故土上留下一瞬的影子,鸟儿知晓了。
院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其中最显眼的是南瓜,胶东人称“方瓜”,经秋的蔓子就像一根根带着老茧的手指,抓住了墙壁,那些瓜,已经涂满了秋霜,就像搽了粉扑,掩饰了黑绿的颜色。再怎么苍老,依然爱上打扮。顺子告诉我,这是他觉得徒剩墙壁,感觉少了烟火气,就在墙根种下南瓜,希望老屋能看见一夏葱茏,一夏花开,一秋长大,一秋硕瓜。我明白,不忍空落落,就要用植物来装扮。这是农人的情怀和心思,不能让土地闲着,顺子就是这样的人,村里撂荒的地块,他收拾了三亩多,放弃土地的人,也感激,顺子每年都要装上一袋落花生托人送达。顺子说,那些地块的主人在城里,肯定忘不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是故土之情。顺子懂得。
他摘下好几个南瓜要我带上,说这是小勤的意思。说这些瓜特意为我留着,留下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但留下一份念想,足够了。我并不推脱,收下吧。就像小勤只给顺子留下一个电话号码。曾经的一点交往,喝了几口水,竟然忘不了,那时就留下了一份甘甜的记忆,为了接续上记忆,相隔几近一个甲子还记得,我不知怎样表达这份特意为我的留下。
还能吃上瓜,就知道我还好。突然,我为这些年并未想起小勤而感到内疚。我做了一个“吃瓜”群众,分享着瓜香,瓜香连接了记忆,一瓢水,几个瓜,时光如此轮回,是否在告诉我,人生的故事总是圆满的。我不相信轮回说,但我相信乡愁总是会撬动我们感情的弦。
乡愁,不是留下的,而是牵动的。一张船票,可以牵出一段缠绵的情思;几个瓜,也会让乡愁注满甜蜜。 三
老家拆迁改造在十年前就开始了。是村子的自我行为。多数村民已经搬进了村西新村的高楼里了,但由于经济力量的掣肘,还有近百户村民依然住在平房里。我想,这应该会怨声载道吧。
顺子说,的确留下了遗憾。不过,遗憾也是生活的涵义。楼没有院墙,不能种瓜,不能栽树,少了田园的风光。这是自我安慰?并不是。顺子说,留下老屋,留下土地,就留下了根和希望。村民中有人说,可以改造成民宿,不必动用太多的资金。农村经济,也受大环境的影响,一时钱不凑手,埋怨实在是没有用。我们村距离具有“小香港”之称的石岛,区区不过二十华里,很多打工人在村中租房,村民有了收入。外地游者,在旺季,络绎不绝,村中几个山头也相继改造成“风景区”,民宿,应该可以兴旺。时代,给老村留下了发展的空间和可能。
如此说来,留下的遗憾,倒成了一个继续改变面貌的机遇。任何时代都没有这个时代处于激烈的变动中,而且是乐见的变动,相比过往最原始的农耕日子,如今,在土地上更容易找到机会,有了土地就留下了希望种子落地的可能。
破败的房子准备推倒,留下菜园地,游客可自采菜蔬自炊,他们准备春天发出邀请函,让游客种瓜菜,秋天来采摘,搞一个循环,把一份田园情留下给游客。
留下了土地就有了想法。农耕,并不能限制当下人们的构思,文章的草稿打好了,只等村里的规划出来,就成文了,是一篇比较大的锦绣文章。创作需要背景,改变需要机会。相比那些在拆迁面前,就想着如何贪多的心理,我老家的人,有着更豁达的心怀。不是面对形势很无奈,不是没有贪得的心思,只是他们可以用最朴素的土地哲学,来思考他们的现在和未来。
我相信土地,总会给人们留着惊喜,那些依靠土地生活的人,从未缺乏热情和向往,也努力在土地上打捞着他们的一点点惊喜,这就是生活的样子,尽管土地奉献给他们的有限,但还是如寻找宝藏一样,充满着期待。 四
关于小勤,我大致了解一些,但为什么要留下一处老屋,我有些不解。把钥匙交给顺子,即使屋里没有烟火,顺子每日看着,就是小勤的烟火,就不容易破败。这是小勤委托的理由。
他那几年搞建筑,也挣下一些钱,儿子要请保姆,他不习惯,觉得自己和老伴完全可以做保姆的活,于是就常驻儿子家,后来儿子又购了一处新房,就撂下了这处老屋。房子不值钱,三四万足矣,但把房子卖了,就算是挖出了根。
留下自己的根。即使落叶外域,没有归根,但心中的根还在。我猜是这样。我懂得小勤,他是一个恋家的人。记得他二年级之前是要跑回家“哺乳”的,这是一个笑话,更是一个传奇故事。我们同学不知这个说法真不真,但传说他不否认。也许这个故事,变成了一种难舍的情感。顺子也告诉我,有时候趁着夜色也让儿子开车送他回家看看,母亲留下的乳香,他一定闻得出吧。
听说搞民宿生意,他特别对顺子说,他的老屋全交给顺子,表示这是顺子看老屋的酬劳,也让顺子忙起来。在农村,如果不是沾亲带故的,有些事,就像这样涉及经济利益,都要签约的,他们只是口头承诺,一诺千金。顺子说,他也老了,儿子在青岛工作,也有能力购房,几次要求顺子和妻子前往。顺子断然拒绝。
除了在自家生活图个自在,我想还有一点不能不说。他也想着赶上农村改造,争取一点红利,未必是少钱,但争取并获得一份红利,可以满足一辈子的期待。所以,他把自己留下了。他也喜欢看风景,有时候让我带着他逛逛,我也老了,他也不愿劳驾我了。他没有奢望,只为了留下来看看风景,看看属于自己的风景。
他曾留下很多关于日子的话。开发,拆迁,改造,都没有错。上帝把我们抛在人间,放在这块土地,完成了安顿我们的任务,然后走了,剩下的就是让我们从大自然的版图上寻找生存的答案。这是上帝留给我们的答案,用不着抓头挠耳去想。
我们是走出来了,但面临着思考怎样回归。走出去,并非是弯路,但回归是必然的,我们曾在这里留下了感情,留下了贫困,留下了儿时的朋友,没有别的想法,只想看看,曾经的感情变味没有,曾经的贫困改变了没有,曾经的朋友发生了哪些变故,尤其是看看他们的处境,以及他们怎样看待当下的土地和房屋。 五
小勤曾把自己的忧虑告诉顺子,儿子是不是还有这份故土之情,自己留下的,能坚持多久。儿子能把自己留下的看作是一份故土的遗产吗?无疑,他思虑太远,谁也无法回答他的忧虑,就像面对一个蜘蛛网,说断就断,说破就破。
忧虑,算不算一份遗产?我突然想到遗产的属性,根本不是只有那些物质的东西算遗产。留下对故土的爱和留恋,这份感情,我相信是会传承的。
土地的所有制,在如今,改变不了人们的精神走向,即使土地不属于自己的,但曾经属于,就决定了对故土的感情是永恒的。就像我的简历上的籍贯,女儿出生在城里,籍贯依然是那个并不为太多人所知的偏僻村落。这,远比认祖归宗好多了,我并不以为籍贯不是高大上,倒是有着十分的暖意,才重要。我没有给我的故土留下什么,但故土留下了对我永远接纳的襟怀。
再偏远的地方,再破败的村落,再无聊的生活,都会给我们留下什么,在游子的眼里,在或短暂或长久离开的人的心中,都是一幅图腾,刻着热爱的文字,留下走不出、走出又回归的脚步。
人,最怕成为“边缘者”。我在故土的边缘徘徊着,好在我走进来,我没有忘记老屋留着念想,留着故事,这些就可以唤醒我的心,催动我的脚步。
秋阳从屋顶西移,留下一抹金色,村子已经没有炊烟了,但饭香时时袭来,钻进鼻孔。田园的生活,永远在诱惑着我们留下,傍晚就在顺子家吃一顿南瓜饭。故乡不仅仅是我创作的一道暖色调,更是慰藉我这个游子的语言。我仿佛听到,留下吧,不必带什么礼物,带着最朴素的感情,故土就收留了我。心是永远不能离开的,离开了就变得灰暗无光。
没有谁可以留下时光的脚步,而时光却不经意地留下了所有。
我突然想,还是要去我的老屋看看,尽管易主了,但曾经留下了我的生活。即使有一天我无法看到,女儿,外孙都去过老屋,即使老屋也被改造,他们也会指着那块老屋存在的位置,说,这里留下很多。
我告诉顺子,如果民宿建成,我将成为那间民宿的第一个……第一个什么?第一个房客?显然不合适。他说,不收钱,愿让老屋留下我的气息。
我说,最主要的是留下我的一段远时光里的柔情。 2023年11月5日原创,11月9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