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树也能人语，有痛觉神经，面对人类的残害，不知是否也会哭泣，会求饶，会掉眼泪。每当我把树当成活生生的生命的时候，我就会生出一种同情的心理，可怜它们。我不知道在树的内心世界里，伤害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是根本没有知觉，还是人类科技还不足以洞悉世界里许多生命的行为？也许它们的表现形式和我们不一样，只是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和我们沟通。人类在获取资源时，难免会对树造成毁灭性的伤害。就如我家屋门口那棵千斤犁树，整个树身已是千疮百孔，布满了无数狰狞的疤痕。
千斤犁树是侗话翻译过来的译音，在植物学科里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称。此树在我家已经长到了五六米高，是一种四季常青树种，有开花结果，果实很细小粗犷。千斤犁树树干笔直，成年树直径三十公分，成伞状生长。千斤犁树树叶类似于杨梅树和木荷树，呈扁圆状，复生，边缘处带有少量锯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棵树成了村里的宝贝，求药的人经常来我家，向父亲讨要点树皮或者枝叶。千斤犁树树皮很厚，皮脆，切开有点状颗粒。每次割树皮时，都能听到刀锋与树皮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听了很让人治愈。千斤犁树树皮割了还能再长，久而久之，树身新老树皮替换就变得凸凹不平，坑坑洼洼的，像人身体结痂时的状态。
斜坡村世世代代都是以耕种为生，家家户户都会喂一头牛，用来犁田翻地。有些牛由于长时间劳作，不堪负荷，就会形成内伤。而牛内伤的表现就是拉稀，精神略微的萎靡不振，不喜蹦跳。往往牛拉稀时，都是发生在犁田的农忙档口期，这个时候最容易将牛犁伤。牛有内伤，就得给它灌药，不然无法支撑接下来的繁重体力劳动。给牛灌药就离不开千斤犁树的树皮，它是治疗牛内伤的一味神药。
我家也喂得一头牛，在农忙季节的时候，父亲就会拉着它去田里犁地。有次父亲犁田回来，就叫我去抓螃蟹。父亲交代说，螃蟹要抓那种红色带软壳的。接到父亲的指示，我拿起一个竹笼就屁颠屁颠地向溪沟摸去。溪沟离家不是很远，走两百米就到。溪沟是山里流出的一条小水沟，沿着山体山沟一直往下流去。沟里有螃蟹，但不多，尤其以红颜色的螃蟹不好找。我从溪沟一直往下找去，翻了一公里的石头才找到两只红颜色的螃蟹。不过两只也够喂几次药了，如果还需要，可以去到山脚的河边找，那里的螃蟹多。
红颜色的螃蟹找好了，也装了许多黑褐色的螃蟹，正好晚上可以加餐。当我将螃蟹带回家时，父亲已经割好了千斤犁树皮，生好了火，准备熬药。熬药是用一个小陶瓷罐，肚子大，瓶口小，身上还带着一个小耳朵。父亲将千斤犁树皮与沟里的红螃蟹都扔了进去，装了一罐水，放在火炉旁边用慢火炖。父亲说，熬药不能用猛火，这样千斤犁的药效会挥发，起不到作用。为了减少药效挥发，父亲还拿来一片菜叶盖在上边，封住罐口。
我家的牛是一头小黄牛，才两岁多，第一次下地，力气还没有登堂入室。牛很乖巧，犁地也很听话。最关键是这头牛很温顺，亲近人，你怎么摸它都不会顶你。父亲虽说牛犁伤了，但也有可能是感冒，只能根据以往的经验去判断。可无论是牛感冒还是内伤，它都会拉稀，会变得和平常不一样。看着可爱的小牛，我也很担心，在父亲熬药的时候，就跑到它跟前抚摸着它的头，不停安慰它。好在我家有棵千斤犁树，牛生病就不用太担心，灌两筒千斤犁药水，它就会好。
药熬好后，就要给牛灌药。装药的是一个楠竹筒，被削出一个斜口，方便撬开牛嘴。父亲将小瓷罐带有千斤犁的药水倒入竹筒，把红螃蟹用火钳捣碎，再放点米酒，药水就制作好了。牛是反刍动物，喝米酒容易伤胃，不过适量释稀过的米酒问题不大。千斤犁的药味很温和，没有过多刺鼻的味道。在给牛灌药的时候得两个人配合，一个人将牛头摁在牛栏上，让它保持牛嘴上扬，另一个人将竹筒斜口处插入牛嘴，倒灌下去，喂药就成功了。
千斤犁树也可以治外敷，不过外伤没有其它草药有效，所以通常都是用它来给牛治内伤与感冒。给牛灌药的时候，树皮渣得过滤出来，毕竟树皮太过粗糙，不适合通过牛嘴，也很难让牛咽下去。
千斤犁的树皮刮多了，对它的损伤也很大。从我出生起，二十多年里，它就没改变过，原来是多大的树，现在也是多大，没有增长多少。后来我看到千斤犁树旁长出了一棵小千斤犁树，直挺挺地屹立在旁边。小千斤犁树长出来后，父亲也没砍掉它，而是让它自由自在地生长。父亲没有砍掉小千斤犁树，是想用它来替换那棵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千斤犁。没几年，小千斤犁树也长出了一人多高的树干，分出了几个小枝桠。有一天父亲说，想把老树砍掉，让新的小千斤犁长出来。那时我想，老千斤犁树已经老化，树皮也比以前硬了许多，不适合再做药材。于是父亲在一天下午真的把老千斤犁树砍了，独独留下小千斤犁杵在那空旷的石堆上，让它呼吸更多的阳光与土里的养分。
小千斤犁树并不是老千斤犁树的种子，而是它根部分出的一个小枝桠。从严格的理论上讲，小千斤犁树还是老千斤犁树的身体，共用一个大树根吸取着养分，只不过换了一个样子而已。在我成长的十多年里，我也没见老千斤犁树的种子有孕育过生命的迹象。也许老千斤犁树知道自己年岁老了，得换副身体继续它的使命。老千斤犁树一砍掉，来求药的人也没了，毕竟小千金犁树还没有长成好，不适合入药。可能父亲也忽略了一个问题，千斤犁树的生长周期是需要很漫长的时间，才能长成大树。在父亲很小的时候，这棵老千斤犁树已经有现在这般大了。父亲不是植物学家，也不知道千斤犁树会长得那么慢，慢到超出了人的预期。如果他知道这种树长得那么慢，也不会提前将这棵老千斤犁树砍掉，会等小千斤犁树长大点后再砍。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砍掉老千斤犁树，小千斤犁树就没法生长，毕竟它是在老千斤犁树的根部发的芽，挤压了空间。好在寨子里不止这一棵千斤犁树，还有几棵生长在其它地方。不过那些千斤犁树都不是很大，只能勉强入药。虽然老千斤犁树砍了，但是父亲也没有去打其它家千斤犁树的主意，光我家的小千斤犁树就足以满足我家的牛用。小树虽然不能刮皮，不过叶子也可以入药，只是药效会差一点而已。
我是一个很喜欢种树的人，喜欢把自己看中的树移植回自家屋门口，让它在这里快乐生长，开花结果，享受农村的烟火气息。就如我在山里看到了一棵树，开的花很漂亮，味道很香，于是我带上锄头就把它挖了回来，种在屋门口的千斤犁树的石坎下。这棵树是成年树，在春天种的，不过也种活了，并且每年花开得很灿烂，阵阵扑鼻。坐在自家的院坝里，看着花开花落，鸟儿欢叫，是一种美的感受。
小千斤犁树真的长得好慢好慢，比蜗牛爬还慢，几年下来还是那么小，没有多大改变。我种了不少树，和小千斤犁树同期的梅花树都已长成大树，并且开出了满树的梅花。梅花是种在猪圈不远处，旁边有几棵梨树，土壤肥沃，雨水充足。千斤犁树是种在我家灶房旁，紧挨着房子，长在用石头垒起的石坎上，下边是一条浇灌的水渠穿过。从环境看，小千斤犁树的生长环境并不理想，没有足够肥沃的土壤，很难支撑起它需求的养分。难怪老千斤犁树几十年都没有一丝变化，原来是土壤肥力不够。我想给它施肥，可它周边已经被水泥硬化，就剩一个光秃秃的木桩裸露在泥土之上。想给它移植，可它庞大的根系根本无法撼动，就只能任由它长一点是一点，时间总会证明它在生长
时间就像跑着的车轮子，紧跟着我也长大了，要出去打工了。随着忙碌的生活、工作，千斤犁树也慢慢地淡出了我的视线。不知不觉二十年过去，当我再次回到家乡时，那棵千斤犁树已经长成了手臂粗，三米多高，步入了少年。而这时，我家已经不在斜坡村住，搬去了城里。家里也没有牛了，地里也由要好的村民帮忙照顾着。没有人去打扰的千斤犁树，正在慢慢地一点一点长大，也许用不了几十年，它又会长成当初那么高大。没有了人为折腾，千斤犁树也不会再受到伤害，会像花儿一样开满整个春天。
看着如今家乡的千山万水，有时觉得，万物皆有灵，有自己的生命，有自己沟通的方式。千斤犁树也一样，也是一棵有生命力的树，有自己需要的东西，也许它有它的树语。
随着学识增进，我对自然界的一切越来越着迷，知道要保护生态环境，要爱惜地球的羽毛，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美好时光。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人类永远也离不开花草树木，离不开一切植被。花草树木是地球的心肺，每天无时无刻不在净化着空气，让人类安全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每当从电视上看到世界的那些沙漠、戈壁，那些被人为肆意砍伐的森林，心里就不是滋味，会隐隐作痛。没有了森林，土地就会风化，变成沙漠，变成戈壁滩。久而久之，人类就只能蜗居在不毛之地，等待消亡。所以，我们要保护人类的伟大财富，保护自然生态，保护树种，保护千斤犁。
千斤犁树开始慢慢长大，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它会像老千斤犁树一样伟岸地屹立在斜坡村里，给这个村落带来光，带来暖，带来爱！嗯，是的，有一天它会在灶房旁长成参天大树，像一座巨伞一样看着远方，也看着我。
回去的路总是伤感的，看着儿时家里的一切，看着那棵寄予厚望的小千斤犁树，总有一种不舍。也许等它长大了，就没有人再割它的树皮，让它拥有一身健康的皮肤裸露在阳光底下，快乐生长，长出一片绿色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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