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见过盛开的紫藤萝花,也没看过书本上描述的那种如痴如醉、如梦如幻般的紫藤萝瀑布。在我记忆中,紫藤萝是爷爷卧室墙壁上那永不褪色的条幅。
小时候,我一直和爷爷生活,爷爷卧室的墙壁上,有四方窄窄的条幅。从左至右,挂在靠书桌的墙上。第一幅是几枝凌空飘动的墨绿色叶片和几根随风起舞的虬劲藤蔓。没有色彩的叠润,单是那浓淡相宜的墨黑,就已泼洒出了紫藤的灵动;第二幅是几片翠绿的复生叶下,一串串待放的花蕊。那簇拥着的淡紫色的蓓蕾,相互争艳,挤着,闹着,含苞待放,却早已把淡淡的清香铺满了房间;第三幅便是似锦的繁花,争相怒放,你推着我,我搡着你。早就把那浓绿的叶子挤的没影了,仅留几支互相缠绕着的藤蔓。从花团的缝隙中,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这神奇的大千世界;第四幅则无花无叶,苍劲的虬枝,横卧于巨石之上,白雪覆盖了大部分茎干。几处凸兀的芽苞,与巨石下方怒放的墨兰对视着,似在喃喃细语,又似在对雪长吟。
那个时候,我看到这些条幅,不知画的是树还是花,便好奇地问:“爷爷,这画的是啥呀?”
“这是紫藤萝啊!”每次我发问,爷爷总是微笑着告诉我。
“紫藤萝,它是花还是树啊?”
“它是花,但比花香,比花漂亮;它也是树,但比树更茂盛,更苍劲。”爷爷好像是在回答我,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爷爷喜欢紫藤萝,但并不种植紫藤萝。只是每天会站在书桌前,静静的看着这四幅小画,时而低头不语,时而颔首微笑。
爷爷卧室的四幅小画,便是紫藤萝在我心中最初的记忆。九月,因工作需要,我们搬进了新办公大楼。这栋大楼,修于浓绿的草坪之上。这里原是绿化空地,先前就有过廊道,假山鱼池。不知什么原因,新办公大楼就建在了这。时尚的设计与现代的风格,在此高度融合,使得整栋大楼恢宏而大气。办公室内墙体式的大玻璃窗,最大限度的消除了室内、室外的隔阂。办公大楼与绿地上的过廊,仅有十米之遥。从玻璃窗往外看,虽算不上曲径通幽,却也算得上环境宜人。
闲暇之余,我喜欢独自徘徊于过廊之中,不仅仅是因为这里能看到小草破土的坚毅,能感受到风过树梢的欢快,最主要的原因是这里有五株与陶竹比肩而立的紫藤萝。茂盛的紫藤萝爬满了整个过廊,给草地奉献了一大片绿荫,也给我送来了一块放飞心灵的自由空间。
九月的天气,依然酷热,紫藤的茎蔓努力地向上伸展着,它要高过竹稍攀上玻璃窗棱,想把满身的翠绿投送到我的办公室来。陶竹被炙烤着,叶片微卷而发蔫,竹稍无力的低垂着随风飘荡。炽热的阳光刺穿浓绿的紫藤,将一片光影投送在过廊之上,碎成一地斑驳的阴凉。
秋风也合时宜地舞动起来,撩动着与陶竹相拥的紫藤萝。一阵风过,清凉袭人,搅动了我记忆长河中那颗璀璨的宝石。爷爷的身影,又浮现在我的脑海深处。
爷爷是一名中学教员,先后在好几个乡镇教过书。临退休,才调回到我的家乡——雪峰山东麓一个偏僻的农村任教。爷爷中等身材,寸头,眼睛大而有神,常年穿一件青灰色中山装。从我记事起,爷爷已退休在家。平时不苟言笑,开心时也只是浅声低笑。
记得有一次我问:“爷爷,你是没有新衣服吗?怎么每天都穿这件衣服啊,这衣服黑黑的不好看。”听我发问,爷爷微笑着,把我抱起来,让我坐上他的大腿,然后很严肃的告诉我:“这衣服叫中山装,可好了。随后指着袖口上的纽扣说,你看这三颗纽扣代表的是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然后又拉着我的手,从上至下,去触摸胸前的五颗纽扣。这五颗扣啊,代表的是“五权宪法”;最后,爷爷会深情地摸一摸衣服上的四个口袋,告诉我,这四个口袋代表的是“国之思维——礼、义、廉、耻。”说完这些,爷爷抬起头,眼睛向远方望去。那时的我,也跟着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只是突然间,我也觉得爷爷的中山装好看起来了。
爷爷喜欢读书、看报。看报时,总是先把报纸平整打开,放到书桌上,然后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眼镜盒,从中拿出那副陪伴他多么的黑边老花镜。每当我从他身旁经过,爷爷总会抬起头,然后再微微颔首,目光从老花镜上方的边框外射出来直刺我的双眼。然后偏头看着躺在书桌上的报纸,用他那枯瘦而有力的指头敲击桌面。我那时也会很乖的坐下来,陪他一起读报。也就是这样,慢慢的,我也学会了“人”“口”“手”……背熟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再后来,我知晓了“食不言,寝不语”,学会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后来我长大了,去了外地读书,每年放寒暑假回到老家,爷爷总是要问我,“学到了什么?”那时被他一问,我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看着他那深邃的眼睛调皮地说:“我可是要考大学的。”“考大学,考大学,那还只知道天天玩……”
扑棱棱,扑棱棱……秋风惊飞的鸟儿,把我的思绪从爷爷身边拉了回来。抬头一瞥,太阳西沉,绿荫被拉的老长老长。秋风里紫藤缠绕着竹枝,浓密处已分不出哪是紫藤哪是竹叶。满眼的翠绿,遮阳阴凉,使我顿觉紫藤萝的茂盛。抚摸着紫藤萝苍劲的枝干,凝视着爬过廊顶向外有力伸展着的新枝,我再次听懂了爷爷的话语“它比树更茂盛,更苍劲”。
爷爷离开我有十年了,紫藤萝却一直在我心中蛰居着。很久没回老屋了,也不知爷爷的条幅是否完好?来年春天,我定要回趟老屋,看看爷爷,在他坟前种上几株紫藤萝,让他能看到如条幅一样的紫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