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隔一周至十余天,我就要走进理发店,清理一下我的头发。
平素,我都戴着帽子。按照不同季节,帽子有着不同的样式和材质。夏季,我一般戴着一顶凉爽的礼帽,帽子的边缘和顶部是浅淡的草色,中间部分是网状的咖啡色,夏季的风从咖啡色细网吹入,带来阵阵凉爽。实际上,它是一顶凉帽。东北的冬季比较寒冷,就戴一顶呢子礼帽,它是藏蓝色的,如果恰好遇上风雪天出门,就换上一顶棕色的貂皮帽,样式很有岁月感,像民国时期上层人的装束,高高圆圆的,前窄后宽,仿佛兀立一座山峰。至于春秋,就比较随意了,鸭舌帽、棒球帽、休闲帽等等,都不错。
我之所以把各种帽子扣在头上,不单单是为了保暖或者纳凉,或者出于一种男人的爱美之心,更多的是为了掩饰,或者保护,或者珍藏。
因为,如果摘掉任何一顶帽子,我的头顶就倏然一片明亮,仿佛一座只由石头构成的山峰耸立在人们面前,在阳光映照中,闪烁着与阳光一样耀眼的光芒。
我是一个光头的男人。 二
其实,我并不是与生俱来的秃顶。相反,继承了祖辈毛发浓密的基因,有着浓重的头发、须髯,并因此而自豪。
父亲就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和胡须,当他垂头工作时,就会有一两绺长长的发丝滑落下来,遮掩着脸颊和眼眸,他就略微一扭脖颈,轻轻向上一甩头,长发便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发丛里,仿佛河水溅起的浪花又掉进水面,一片平静,再也寻觅不到它们了。那时,我就仰头注视着中年父亲的这个举动,心中充满敬佩和仰慕,之后,也把这个记忆固定在心灵里,将它作为一种颇具个性的男人风度,少年时就经常对着镜子演练这个动作。所以,在青年乃至中年时段,我也蓄长发,也如父亲那样,把垂落在额头的发丝甩到头顶。当然,散发在空中也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而且,我的双鬓和嘴唇上下的胡须,比父亲还要浓重,鬓髯线宽阔浓黑,颇似阿拉伯人。这一度让我很难为情,同时,也有从事教育或文化工作的缘故,让我应该以一种面皮白净的相貌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于是就养成了每天剃须的习惯。
少年、青年、中年,我是留长发的。尤其是中年,大概是因为一直从事脑力劳动的缘故,头顶处的头发渐渐稀少。透过稀疏的发丝,能够清晰看到光滑的头皮,这让我郁闷,便把头发留得更长一些,用来增强覆盖的效果。毕竟我还想继续如父亲一样不断地甩起头发。不过,父亲晚年不再留长发了,而且满头雪白,但头发依然浓密。我却不然,随着年岁增长,头顶的毛发愈加稀疏,头顶周边的发丝依旧茂密,也保留着原本的黑色,而头顶越向中心头发越少,残存的头发也呈灰白色,仅仅靠留长发完全无法遮掩,倒是正中那几绺长发伏在头顶,随着风飘动,着实有些尴尬。
我对着镜子开始发愁。虽然,谢顶表述的是一种自然规律,而且这个词汇也透露出一种对时间的敬意,显得彬彬有礼。可是,我不想老。
几十年里,我一直从事文字和管理工作,为此耗费了大量的心血。我心里清楚,自己头顶那片浓密的毛发哪里去了。它们不是被时间的手粗暴地薅走了,而是我把它们挪了地方。显然,它们被我一根根地移植到另一片土地上,栽在一篇篇的文字里,在那里茂密地生长,长成了一棵树、一排树木、一片森林。所以,尽管我忧虑着,却也心安理得。毕竟,我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捐献给了文字。
大约六十岁那年,镜子里,我的头顶豁然明亮起来,仿佛阳光下一片舒缓的山坡,山坡平整而光滑,尚有几缕发丝在额顶正中的地方微微颤动,仿佛空旷的沙漠中点缀着几株倔强的胡杨;也像平静海水里一块孤独的礁石,在海面的波光中若隐若现,还像一处宁静的海湾,被弯月形的沙滩环绕,海湾里泊着几艘小小的渔船,扬着细细的桅杆。
倏然,我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居然透露出另一种气质,光滑的头皮泛出一种奇异而神圣的辉光。残存的几绺长发此时似乎有些碍眼,有些煞风景,像平缓宁静沙滩上被潮水冲上来几条奄奄一息的鱼或者一些腐烂的海草。
我凝望自己。良久,咬咬牙齿,做出了一个抉择。 三
晚年,我开始剃光头。
初始,有朋友盯着我光可鉴人的头顶揶揄说,你的头形圆润光滑,倒很有些佛相,似乎更适合你。也有朋友恭维我说,你的头形圆阔,刮了头后,显得格外年轻,没了平素的憔悴。我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不是我追逐佛,我的俗气太浓,估计成不了佛,只是不打算放下,但不得不放下。
十几岁下乡时,在农村的一间光线幽暗的小屋里,接触到一位农民,他从小出家,后来返俗,最终还是皈依佛门。
我曾到他出家的那座山里探望过,我很珍惜和怀念在农村的短暂生活,想与他亲密地聊一聊。在庙宇前,他淡然地见了我,双手合十,叫了句施主,之后转身离去,袍子卷起一道清风。望着他光秃的头顶,我倏然明白,他真正放下了一切。
后来,虽然并不信奉佛教,但我还是学习和研读过佛学。
佛经上说,“三千烦恼丝,一剪解千愁”。至于这句话出自某个佛学典故,已经无法考证。但“三千烦恼丝”的说法,在佛教中则十分频繁。“三千烦恼丝”这是佛家的一个术语。“烦恼”是一个典型的佛教词汇,在各种佛经典籍中都有提及。烦恼丝,系头发,也是佛教词语。佛门以剃除须发为受戒出家,是清净僧尼相的标示之一。于是,佛家称头发为“烦恼丝”。加上三千更凸显它的涵义,数不尽的头发,数不尽的烦恼。
佛家认为尘世为一个人烦恼的起源,而要求人出家避世修炼,舍弃尘缘,剃去头上的头发以表明志向。剃去头发,从形式上表示出家了,来除却烦恼了。佛经上,也有专门的剃头偈语,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从头开始,身心愉悦。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身……”有人误认为,和尚剃度,佛祖却留着卷发。其实不然,佛祖头上生的并非头发,而是肉髻。肉髻被称为佛的三十二相之一,有了这个相的人自然就达到了佛的境界。据《大般若经》描述,肉髻也叫做肉髻相,不同的佛之间,头上的肉髻相也不一样,由个人头骨的形状和不同的修行历程决定。所有的佛头上的肉髻大同小异,都是郁瑟尼沙,顶骨涌起,自然成髻。
对我来说,每次剃头,并不是剃度,没有那种神圣感或者肃穆感。不过,剃过之后,抚摩光滑的脑袋,总是蓦然有种轻松感、豁达感,思维也变得敏捷、流畅,仿佛真的消除了诸多压力和烦恼。
想想,也不由得更加敬佩佛学的智慧。之前长发飘逸,横掠过鬓,似乎很有艺术气质或者学者气度,然而,却不免事务缠身,焦头烂额。而且,在夏季,长发也带来诸多的不便,热气让汗水与头发纠缠在一起,更感闷热与焦灼,却又无法排遣。如今头顶皮肤直接面对自然,少了不必要的修饰和隔离,可以承接阳光的明媚,月色的皎洁,微风的凉爽,雨水的清洌,身体与思想一片清灵。确乎然有一种“从头开始,身心愉悦”的美妙感受。
更为奇妙的是,在我纠结于一个构思,每每寻觅不到创作的路径时,就丢开键盘,摸摸头顶生出的绒绒的发茬,不由自主地走向剃头的地方。剃头之后,神清气爽,思想瞬间无比轻盈舒展,仿佛飞出笼子的鸽子,翅膀掠着自由的风,飞翔在碧净的天空。于是,我就奔回家中,扑到电脑前啪啪地敲打键盘,仿佛潮水般把灵感化为一行行文字,一篇篇文章。
或许,这其中真的有某种禅的启迪。 四
现在,我迷恋上了剃头。
以前,为了方便,我曾尝试着自己给自己剃头。我对着镜子,把手探到脑后,用刮脸的剃须刀刮头,效果总不太理想。或者刮得不够均匀到位,常常残留一些发茬;或者用力不够均匀,常常刮破头皮流出血,留下一些小小的创口。总之,每次都搞得有些狼狈甚至痛苦。于是我明白,和尚为什么不自己给自己剃度,而由他人执刀,在于无法自我根除世俗执念,佛家既讲究自渡也讲究他渡。自渡者,修行总是达不到最高的境界,因此也只能停留在罗汉之类的层次上,这就是小乘;他渡者,不仅能够自我修行,还能够帮助他人修行,所以才能达到菩萨、佛陀的至高境界,这是大乘。
后来,我放弃了自我刮头的习惯,每次都到理发店里去。
其实,现在找到一家会刮头的理发店并不容易。在故乡的城市里,我觅到一家开在小巷里的小理发店,理发师是个娇小精致中年女子,而且,她居然还喜欢文学,常常读一些小说,于是我就成了小店的常客。每次坐上椅子围上围布后,她就和我谈起文学,一边谈一边刮,很快,我的脑袋就光亮起来。另外,她家的收费也很低,相当于其他店铺的一半还少。
在现在居住的城市,我也寻到两处刮头的地方,一处在我女儿居处附近,离横山风景区很近,那里的山谷间耸立着著名的横山寺。每次去女儿家,我会去横山寺转转,也顺便刮头。理发店坐落在去横山寺的小路旁,女主人也是中年,生得很美丽,手艺也不错,手法娴熟速度快,从不误事,只是价格较高。
再就是离我居处不远的一所大学院墙外,沿着稍微陡的斜坡拐上去,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也会刮头。她没有店面,就在一棵茂密的老槐树下的一把椅子上操作。尤其是夏季,坐在树影斑驳的荫凉处,一边纳凉,一边刮头,别有一番情趣。她刮头的速度较慢,但手法十分细腻,仿佛老槐树叶片间的风悄然拂过头顶,感觉格外舒适。
至于有时去外地城市暂住,就要临时走街串巷地寻找了。虽然辛苦些,但总是能觅到的。
我很敬重这些为我刮头的人,从来不会讨价还价。对我来说,她们都是渡我者。她们为我祛除冗赘的碎发,带来身体的清爽以及思想的轻灵,让我离尘俗浮世更远一些,甚至有可能离佛更近一些。当然,我从未想过成佛,只是想更为清静一些,让自己性灵贴近佛。我那光滑平整的头顶,没有任何凸凹之处,也就是不具备生出肉髻的可能。而且,我知道,从心性角度来说,我太热爱生命和这个世界了,很多东西我都放不下,包括亲情、爱情、友情。而佛,超越了生命和现实世界,离我们似乎很遥远。但我的心,仿佛与佛愈来愈近。
虽然,刮头之后,我的脸庞显得更为年轻、更为圣洁,更为端庄。但我还是不愿那么随意地把光秃的头展现在世界里,毕竟,我不是一个僧徒。出门在外,我常用一顶帽子盖在头上,用这种方式表述对光头的尊敬和珍重,以及某种心灵的神秘。仿佛一尊阵列在博物馆里的古代雕塑,为了防止落上一层尘世的灰土,一定要用玻璃罩起来,或者蒙上一层白色的纱布。
我想让那种神圣的光泽保持永恒的纯洁。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