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去韶山研学,学校让我随行。
有位灵活敏捷的联络员,有七位优秀的班主任,有一位曾经组织过数千余众拓展活动的德育主任。研学方案、应急预案、行前教育等等事务安排得妥妥帖帖。学生的事,我一点不用操心。我只为自己穿什么衣服犯愁。
征求老婆的意见,她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西服,打上领带!”其实,这是习惯用语了。
她一直希望我穿西服,希望我潇洒地融入社会,怕我衣服太土,落了时代的伍,少了洋气的伴,障了别人的眼,影响别人的情绪,让人瞧不起。我不习惯穿西服,无法按照她说的去做。
翻了几遍,没有找到合适的衣服。她就替我把所有的西服全都拿了出来,让我一件一件地试。
“那件米黄色的不错,比较耐看。”老婆向我推荐。
其实,我总共才三件西服,一条西裤。
第一件西服是在蒋家中学任教时学校统一定做的演出服。还有一条裤子,做成一套。那年,教育局组织教师合唱比赛,要求每所学校必须参加。合唱的人数不限,男女比例不限,歌曲不限,只要唱够两首就行。我们唱的是《东方红》和《歌唱祖国》。全校二十四名教师全部参加。为了增强合唱的艺术效果,提升合唱的质量与品位,学校特地到城里定做了那套演出服。黑色,厚重,像棉衣一样保暖。
那次比赛得了二等奖。学校就把演出服奖给了我们。其实,即使那次没有得奖,那套西服也会送给我们的。因为量身定做,学校早就计划好了。那套西服质量较好,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套西服。我从未穿过西服,也不喜欢穿,记得还在芷江师范学校读书时的班级合唱赛也是借了同学的西服。这套西服反倒让我喜欢上了好几年。后来的八年里,我都穿它过冬。
四月了,温度渐渐高起来。晴天的太阳,不会让你穿着它而不觉热。衣服年久色褪,黑色褪成了灰色,已经不适合穿出去,特别是毛主席故居那种神圣的地方。
第二件西服,是二零零五年买的。那年,我从山村学校调到教育局。与其说调,不如说考。那可是由教育局与财政局联合组织的考试,是为成立教育会计集中核算中心专设的考。通过笔试、面试与计算机操作考试,过三关,斩六将,再经领导实地考察后才得以进来。老婆认为工作环境变了,衣着也需随着改变,要有点讲究,有点品位,有点城里人的洋气,也不至于落后于人,贻笑于人。可我并不这么想。衣服只要整洁就行,穿着自觉舒服就行,不必为取悦于人而刻意浪费自己的心思与资源。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怎么想,那都不重要。我也没有能力和精力去阻止别人。既然做不到,何不顺其自然?
老婆说了好多次,让我去买套新的西服。我说没有必要。说得次数多了,我也回答疲了,干脆,随她说去。
那个周末,在家闲着没事,老婆硬要拽着我去买新衣服。我拗不过她,也就随着去了。心想,去就去呗!反正我不想买,就一句话,看不中,你又能怎样。
到了商场,转悠了老半天,仍是空手而归。不管什么样的西服,不管质量如何好,不管款式如何新,不管品位如何高,都是以“看不中”画上圆满的句号。
路经一个拐角,屋檐下挂了几排成衣,绝大多数是西服。场面快要赶上西服专卖店了。老婆又拉我去看。我还是拗不过她,只好陪着去,打算转转就走。
迎面的笑脸是美丽的摊主。微笑中带出一句“袁老师,你买衣服么?”
我在奇怪的感觉中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长大了,变得更加漂亮了,不注意还认不出来呢!
无论是从情理上说,还是从面子上说,我都得照顾一下学生的情绪与生意,支持她的自主创业。初始的想法,几乎全部归零。我已经不好意思再空手离开了。
挂在中间的那件米黄色西服突入我眼。我走近摸了摸,提起仔细看了看,感觉不错。学生急忙介绍,什么什么料子呀?什么什么做工呀?什么针脚呀?在比画的同时说了一大堆我都听不懂的商场术语。我假装明白,微笑着连声回应:
“哦!哦!”。
“老师,你的眼力真好,一眼就看中了这件。这个款式卖得特好呢!”
“多少钱?”老婆急问。
“平时要卖一千多!老师您买呀,那就四百吧!”
“要了,装上吧!”我还来不及吭声,老婆抢先作了回答。回答得是那么干脆、利落、爽快。似乎生怕我又不肯买,抢先做了主,让我没有说出“看不中”的机会。
那件西服,没有演出服厚重,二八月温度不是很高时穿,倒也比较合适。我试了一下,还是觉得有点热。便又放回衣柜。
第三件西服是在地摊上买的。具体时间已经记不起了,反正在前两件之后。麻灰色,没有前两件厚,最适合二八月穿。我穿上白色衬衣,系上那条只有在特别场合才用一下的红色领带,也是我唯一的一条领带,再穿上这身西服,倒也过得去。查了天气预报,这几天的韶山有小雨,但温度还在二十度左右。穿上虽不觉热,可总觉哪里不太合适,一时说不上来。
我又试穿了几件休闲服。感觉比较舒适,行动也非常方便,只是稍稍旧了一点。如果没有特别的要求,倒也可以穿出去。可转念一想,这次去的是毛主席故居,要在毛主席铜像广场举行开班仪式。我的形象不仅代表了华美学校,还代表了中方,代表了怀化。我不能给学校及父老乡亲丢脸。衣着不能过于随意、寒酸,要庄重、板正,要有军人般的气质与神韵,怎么能穿休闲服呢?
想到此处,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也是军人。虽已退伍几十年了,至今未曾丢弃,也不可能丢弃的正是军人的气质与神韵。正如常言所说,退伍不褪色吧。既然是军人,何不穿军服?脑中冒出这样一个闪念。
我拿出登山常穿,休闲常穿,上班也经常穿的绿色军服。当然,那不是真正的军服,是从市面上买来的仿造品。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军人情结与军服迷梦,满足我的舒适感。
那套65式军服,左看右看,总觉有点太旧。不是款式太旧,而是布面太旧。衣领上磨出了小口子。袖口开始毛边。裤子褪色较重,呈现出陈旧特有的暗淡。裤筒膝盖处已经毛了,快要透出个窟窿来。裤脚口露出了纱线头。如果穿着这套衣服去韶山,只怕毛主席的铜像也会落泪。解放这么久了,土地革命、铁肩建设,改革开放均已顺利走过,难道还是那么穷么?毛主席见我穿得如此寒酸,岂不要误会我们的生活水平仍旧提不高么?或许误会我是个懒虫。这个穿不得,万万穿不得的。
我挠挠耳朵,拍拍后脑勺,突然想起我还珍藏了一套85式军服。85年部队改装时我已退伍回家。原本我是没有这种军服的。只因我过于喜欢军服,战友特意从部队寄来一套新的夏装。平脖上衣,可配衬衫系领带。我一直珍藏着,至今未曾穿过。我想,这次应该让它派上用场了。
我立即从箱底翻出来。一套崭新的军服在我的眼前闪着绿光。我的心如释千斤重负,突然轻松起来。
人老了,身体反比部队时粗。这套军装,已经有点显小。在这夏天,又是平脖领口,内置一件衬衣,系条领带,应该不算太难看。立马把那条红色领带系上,扣上衣扣,对着镜子照了几圈。哟!还挺精神的!自我感觉年轻了许多。当年的军人气质还在,神韵也未曾退去,只是肚皮稍稍有点显大,幸好未曾碍事。
对!就这套了。
我下定决心,穿着这套军服去韶山。我怕老婆阻拦,趁她还未察觉,又悄悄地收藏好。
清早,老婆还在熟睡。我悄悄起来,洗漱尽毕,又悄悄换上那套新军服。对着镜子整了整军容,行了个军礼,在狭窄的房间里轻踢几个正步,出门,开车朝学校奔去。
我穿着崭新的军装从学校门口走进。老师、同学,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其实,我常穿军装,只是未曾穿过这款军装,未曾在华美学校穿过这么新、这么板正的军服,特别还系上了那条红色的领带。
年轻漂亮的王老师从我对面走近微笑问道:“今天是什么情况,穿得这么板正?”
这次参加研学的都是高中学生。她是初中老师,还不知道我要马上出发去韶山的事。我只微微一笑,点头挥手表示礼貌性的回应。
大巴车里,我的绿色军装与红色领带在黄色的校服中鹤立鸡群。我与学生同坐,一起手举五星红旗,高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一行两千余人,四十余辆大巴,在歌声、笑声、车笛声的交响中向韶山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