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看先生《故都的秋》,一直向往着北方秋天的静美和绚烂,时间和金钱都是梦想的翅膀,但是那时候我却连一片羽毛都没有。后来开了家小小的花店,每天都是种不完的花,浇不完的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更是一种奢侈的追求。今年忙完国庆的花事,我终于能和我梦想中的秋天来个告别。去参观故宫博物院,在等候的人山人海中,站在我前面的是一个三口之家,父亲的肩膀上端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高高在上左右环顾着,两只小手在父亲的掌心中握着。她的眼神和北京的天空一样,澄澈,明净,银杏树的叶子泛着嫩黄,小女孩紫色的裙裾在父亲的肩上开成了一朵喇叭花,在拥挤的人潮中,笑颜如花,如风拂面,治愈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在疲惫不堪的人潮中,她似秋日的朝阳,清新,温暖,这是个多么幸福的小孩呀!
没有为什么,我忽然间如鲠在喉,一阵酸楚,热泪潸然而下,在繁华而陌生的都市里我于苍凉中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肩膀,还有那个端坐在肩膀上的小小的我,小手被父亲紧紧握在掌心里,一样是个幸福的小孩呀!
所有的突然想起都是未曾放下,父亲离开我们十几年了,却一直活在我的心中,音容笑貌宛如从前,永生难忘。
父亲的肩膀,于我是温暖的港湾,于家是坚实的靠山。春天的肥料和种子,夏天的小麦和稻谷,堆积如山,都是父亲一人不辞辛劳地挑来挑去的。冬日闲暇,父亲还要上山砍柴挑到县城里去卖,或者帮建筑队挑沙子,我们用的每一分硬币都凝聚着父亲的汗珠。
我的母亲是很迷信的,村中如有摇着铃铛被人用木棍牵引着的算命先生经过,她必定会恭敬地请先生给家人算一算。然后一大群小孩子也鸦雀无声的围在一起听着。据说这位王先生是有名的小神仙,算命准的很。不知道为什么小神仙就算到我的妈妈有五个果子一支花,果子代表儿子,而我们家正好五个男孩,我就是唯一的那朵花,我的妈妈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算命的先生砸着嘴说,可惜这朵花白煞煞的,恐难养活。母亲万分焦急,请先生指点化解之法。先生说必定要戴个银项圈子套住,日后定能化凶为吉大富大贵后福无穷。从此,我的脖子上就多了一个和闰土一样的银项圈,是用箱底的两块银元打制的。我的母亲信奉算一命,改一运,乐此不疲,事实上我既没有像他算的那样死于非命,也没有什么大富大贵后福无穷,我只是行走在尘世间的一名普通的女子,真诚善良,嗜花,嗜书。
父亲幼时跟从教私塾的爷爷,聪慧好学,识文断字会打算盘,我的名字就是父亲从爱莲说中取的,父亲一向敬仰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行。感谢父亲给了我一个好听的名字。十几岁时,爷爷离世,家中日益穷苦,父亲害了眼疾,无钱医治,留下终身残疾。父亲把自己年少时受的苦难都转换成无尽的爱,竭尽全力呵护着幼小的我们,他敦厚仁慈,和脾气火爆的母亲相比,他永远都是我们的守护神,一辈子没有打过我们兄妹,在我眼里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父亲于我更是疼爱有加,一有空闲就将我举上头顶,骑在他的脖子上转圈。他还不辞辛劳地带我去很远的地质队看露天电影,尽管十有八九我都在他肩膀上睡觉。我永生难忘的那一次,我高烧不退,父亲送我去刘医生家挂水,刘医生是我们这儿十里八乡唯一的医生,挂完水后,天色已晚,天空下起了大雪。父亲脱下夹衣,把我的头包好,然后和从前一样坐在他的肩膀上,那时候我应该十一二岁了,混混沉沉中我用手抱着父亲的头,听着他沉重的呼吸,一步一挨在风雪中将我背回家。第二天,我像晒焉巴的青菜被浇灌以后绿叶舒展,爱是清泉。
爱是一种能量,也是无形的,堪比灵丹妙药,它治愈了我们的千疮百孔,伤痕累累,让我们觉得人间实苦,但人间值得。
事实上,我的二哥哥只比我大了七岁,而我几乎就是骑在他的肩膀上看世界。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也是个重男轻女的年代,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孩,我的父母却视我如掌上明珠。我出生以后,我的二哥哥就变成了我的护法,到哪里都驮着我要不用肩膀扛着我。在湛蓝色的天空下,在金色的稻田中,我的二哥哥背着我欢快的飞跑着,我咯咯咯的大声笑着,笑声惊走了一群群觅食得小鸟,我的快乐如同这些自由飞翔的小鸟,我的童年是欢快的,五彩斑斓,无忧无虑的。从姗姗学步到学前的那段童年的时光都是二哥哥带着我行走在乡村的田野上。村庄的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是原来的三二七地质队,那里的房子灰砖青瓦一排排整整齐齐,这些房子的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大礼堂,礼堂的前面有两个擎天的大柱子,下午挂上幕布的时候晚上就会放露天的电影,十里八乡的村民都会赶过来看电影,热闹非凡。那里也是我童年的乐园,在二哥哥的肩膀上,我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着许多新奇的事物。汽车的尖叫,车间里机器的轰鸣,这些嘈杂的噪音在我最初那纯净的耳朵里都是美妙的音响。我每天就是这样子,累了就在二哥哥的肩膀或者后背上昏昏欲睡,到了晚上再鹦鹉学舌地把看到的东西描述给一大家子人听。村庄的西面是国营农场的一大片果园,和村庄一条小路之隔,果园用很高的石头围墙隔开,那简直就是孩子们的天堂。春天的时候,梨花似雪,桃花绯红,苹果花也很美,蜜蜂嗡嗡的飞舞着,阳光从树叶中间照下来万物美好,万物迷人。夏天,果实快成熟了,果园有人看守,但这根本难不倒村里的毛孩子。他们赤着脚,在围墙上健步如飞,猴子似的爬上树,把果实塞满裤兜再飞快的跳下来,一溜烟的躲在竹园里享受美果。我的二哥哥总是把最好最大的果实给我,所以我吃过最甜的梨子,也吃过世界上最酸的葡萄,吃得眼睛一闭一闭的,龇牙咧嘴却乐此不疲。还有一种塘梨,生涩难吃,明明知道它很涩,总是摘,那片杉树林,是我们童年的乐园。
很小的时候,我是爱哭的,哭是一种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心意答到立刻破涕为笑。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苦难,我的眼泪是甜的。
而今,风雨人生,染尽霜华,人间疾苦一样不少,在我最黑暗的那一段人生中,在我觉得生无可恋的那一段时光里,我常常想起我远在天堂的父亲和白发苍苍依然小心呵护着我的母亲,他们一定希望我好好活下去。上天在给我们苦难的同时也给了我们无坚不摧的铠甲。都说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爱如清泉滋润着我的一生,让我觉得我一直都是个幸福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