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无锡,飞花逐莺,柳絮含香,就连浩瀚壮阔的太湖,也呈现出虚无飘渺的空灵。一切的一切,熟悉而陌生。
我伫立于三面临水的鼋头渚顶端,在尽情享受大自然恩赐的同时,忍不住喊道:无锡,我又来了!
故地重游,倍感亲切,不禁勾起对往事的回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所在的船队包在无锡达半年之久,专门从宜兴的张渚运送石料到市区的工运桥。那段日子在我的水上生涯里虽算不上特殊,却留下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彼时,船员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阅历肤浅,血气方刚,又逢“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文革”,稍有一点刺激,很容易失控。
夏天的晚上,卸完货的船队停泊在无锡运河边的蔬菜码头旁,我们坐在船头上乘凉闲聊。突然,“咚”的一声,船身颤动,原来被一艘装满蔬菜的小船撞了。我们并未在意,吃水上饭嘛,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再说也没造成损坏。不料,站在小船船艏的汉子用带着铁尖的竹篙猛地戳向我方船身。在反作用力下,小船迅速后退。至十几米处,汉子把竹篙插入水里,使劲往前撑,边撑边催促船艉掌橹的另一个汉子:
“快摇,快摇,撞碎伊只鸡蛋壳!”
所谓鸡蛋壳,是指我们每艘载重量为三十吨的水泥船脆薄的舱壁。
哟嗬,我们跟他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为什么要这样,这不是故意挑衅吗?怒火,腾地点燃了。
“妈拉个巴子,找死!”
船员薛锦良边骂边操起一根大竹篙,直指小船。在岸上路灯的映照下,铮亮的铁尖闪着寒光。他让我在舷边握住竹篙中段,充当支点,自己则与另外二人攥紧稍部。小船上的人一看这阵势,不禁傻眼,要想停止前进,已来不及了。受惯性驱使,小船闯入我方的“火力范围”。老薛吼道:
“打,给我狠狠地教训教训他!”
于是乎,竹篙像杠杆似地一上一下,锐利的铁尖快速而准确地落在那两个汉子的头上。我们配合默契,不断调整竹篙的位置,保证“弹无虚发”。刚才还气焰嚣张的他们,此刻成了地地道道的软蛋,双手抱头,蜷缩一团,脸上流着血,边躲闪边哭喊:
“爷叔饶命,爷叔饶命,我们不敢了……”
说到动武,不能不介绍一下薛锦良。船员之中,数他年龄最大,学历最高(六七届高中生)。他知识渊博,口才极佳,主意多,且谈吐幽默,每每惹人开怀大笑,所以有人称他为“噱(薛)头丝”。尤为可贵的,是他的正直、善良和大度。因此,他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和信赖。只要他发话,少有不听从的。别看他个子不高,白白净净,戴着眼镜,一副斯文样,一旦上了“战场”,绝对是员猛将。
一九七三年春末,船队载着养蜂场的蜂箱从苏北返回,下午停靠在昆山县陆家浜。船员孟凡荣、蒋大刚不知为何与岸上溜达的一群在这里插队的苏州知识青年吵了起来。后者依仗人多势众,强行登船,口出秽言,还威胁要打他们。二人气鼓鼓地跑来:
“伊摆赤佬欺负人,你们帮我们报仇!”
老薛问明情况,手一挥,十来个人呼啦跳上岸,奔向二、三百米外的石拱桥。船员曹根龙用拖轮上的高音喇叭向那伙人示威:
“娜老乱的啥?不要走,请娜吃生活!”
那伙人过了桥,想要离开。我们在桥上一起叫骂:
“娜帮瘪三,有种的过来!”
“小流氓,呸!”
“……”
极尽污浊之词。
他们不堪羞辱,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转身返回。老薛吩咐:“三个人一组,三个人一组,注意互相照应!”
待那伙人上桥,我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晃悠着过去,冷不防朝走在前面的小胖子搧了两个耳光:
“娘格xx,娜寻啥厚四?!”
小胖子被打懵了,一时竟没有反应。后面的几个倒是清醒,“呀、呀”地嚎叫着围上来。老薛大吼:
“弟兄们,上!”
我们奋勇向前,混战开始了。刹那间,“噼啪”声、叫骂声响成一片。老薛拳脚并用,左右开弓,闪转腾挪,异常敏捷,只有他打别人之功,没有别人还击之力。他边打边告诫我:
“跟在我身后,不要朝前冲!”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要保护我。说来惭愧,对于打架,除了莽撞,我是旱鸭子嬉水——乱扑腾。感动之余,我努力殿后,避免他遭到暗算。其他人也是义无反顾,拼死搏斗。
看得出,那伙人受过专业训练,就像赛场上的拳击手,一招一式很有章法。虽然双方人数相当,但总体实力我们稍逊一筹。老薛暗中派人搬援兵。我们边打边往桥上退,以占据有利地形,可是徐大吉、陈小龙被困在了下面。一向温和而谦恭的大力士徐大吉,此刻怒目圆睁,虎威大发,用举惯杠铃的双手揪住一个家伙甩圈圈,活脱脱是鲁智深再世。那家伙双脚悬空,整个人飞快地旋转着,无人能够近前。
这时,五六个援兵赶到。船员崔开华跃跃欲试,不幸的是,没等挨着人家,就被那个身材魁梧的小胡子一脚踢中裆部,脸色煞白地斜靠在桥栏上,可谓马失前蹄,搵英雄泪。
我们怒不可遏,越战越勇,直压对方的阵脚。显然,小胡子是领军人物。擒贼先擒王!老薛瞅准机会,一拳击中他的上腹。小胡子打了个趔趄。说时迟、那时快,体操健将王文佐飞步上前,左胳膊紧紧夹住他的脖子,抡起铁疙瘩似的老拳砸下去。小胡子杀猪般地“嗷嗷”大叫,满头满脸都是血,彻底丧失了战斗力。
他的同伙目睹这一情形,大惊失色,急忙收缩阵线,欲作最后抵抗。混战中,我簇新的军便装被撕破,为此心痛了很长一段时间。
胜利在望之际,民警来了,双方被带到派出所。因那伙人屡屡得罪当地百姓,口碑不佳,所以在派出所里也没捞到什么便宜。
尽管天已擦黑,船队长害怕报复,还是命令船队立即启航。
如果说,打架是因为情绪失控,那么,荒唐的年代发生荒唐的事情,就不足为怪了。
也是在夏天的一个晚上,船队停泊在工运桥。酷暑难耐,无法入睡,我们便去逛街。临行前,老薛发现绰号叫“阿招”的船员不见了,打着手电筒掀开船头舱的盖板,喊道:
“阿招,阿招!”没有回应。
我说:“这么热的天,舱里呆不住人,他不会在下面的。”
老薛不言语,径自下到舱里,撩起蚊帐,用手电筒一照。嗨,阿招盘腿坐在角落里,赤膊短裤,大汗淋漓,面前放着一小包五香猪头肉,手里拿瓶“小高升”——四两装(旧制)白酒,嘴里嚼着,脸色非常尴尬。老薛笑骂:
“没出息,谁要吃你的?起来,上街去!”
阿招是有趣的,阿招这一绰号的由来更有趣。
阿招的有趣,并不是那张似猴类马的脸,而是在于一颗四处泛滥的爱心。不论在哪,凡是见到漂亮的姑娘,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招手,挤眉弄眼,拿腔捏调:
“哈喽,小阿妹,过来白相相!”
为了增强吸引力,他又拍拍胸脯,指着深蓝色帆布工作衣左侧小口袋上方褚红的“交运公司”四个字,无比自豪地翘起大拇指:
“阿拉是百分之一百的产业工人!”
俗话说,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
在张渚装货,一个推板车的姑娘颇有姿色。阿招看得眼睛发直,哈拉子都流下来了。众目睽睽之下,忍不住故伎重演,居然得到了姑娘的回应。两人眉来眼去,嘻嘻哈哈。他们的亲昵惹恼了后者的未婚夫,不由分说,举起一把铁锹劈过来:
“哪来的混蛋,我打死你!”
吓得阿招抱头鼠窜,若不是别人劝阻,不定什么后果。
招手再招手,久而久之,阿招的称呼成了他的专利。
别看阿招的花花肠子特别长,其实还没达到色胆包天的程度,顶多算得上浅尝辄止。况且,他很懂得怜香惜玉,只是往往事与愿违。这回,他扎扎实实摔了个大跟头。
逛完街,清点人数,缺了林阿生。大家也没在意,围坐在平基板上乘凉、聊天,反正他不是小孩。
大约过去半个小时,听得岸上嘈嘈杂杂。大家一瞧,是林阿生,后面一群人穷追不舍。林阿生一边狂奔一边高喊:
“救命,救命……”
不好,阿招出事了,情况紧急!锦良叫道:“抄家伙,快!”
大家跑到船头,拿篙子的拿篙子,抓铁棒的抓铁棒,齐声吆喝,摆出决斗状。那伙人没带家伙,看这阵势,愣住了,悻悻离去。
阿招喘着粗气,上了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疼得直咧嘴。他脱掉衣服,嚷嚷着让人给他贴伤筋膏,包括下巴、前额、腮帮和前后胸,一共贴了十几张。白色的伤筋膏横七竖八,在黝黑的皮肤上格外醒目,那不安分的眼珠子滴溜溜直打转,活像个小丑。他断断续续地叙述道:
他和大家走散后,游荡到一条弄堂口,看见红卫兵围着一个十分标致的姑娘“除四旧”,要剪掉她的紧身裤。姑娘流泪,哀求他们高抬贵手。红卫兵不依,准备动手。
多好的姑娘啊,怎么能不管?美色激起英雄胆,他挤入人群,护住姑娘,郑重地向红卫兵宣布: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放了她,把她交给我。”
领头的红卫兵火了,斥责他:“交给你,想干什么?你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跟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唱反调,要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弟兄们,给我打!”
红卫兵们蜂拥而上,拳脚相加。他拼死抵抗,好不容易逃出来。
“阿招有种!”
“英雄救美,打死也值得!”
“一定要找到那个小阿妹,慰劳慰劳!”
“哈哈哈……”
……
“对不起,先生,让一下,我们拍张照,”游客的招呼把我拉回到现实。
清新柔和的湖风,翠浓黛深的岛屿,浅吟低唱的波涛,缓缓移动的帆影,悠然翻飞的鸥鸟……
太湖之滨的景致,宛若无声的诗,立体的画。那如梦的往事便是其中的灵魂,蕴含着不解的情结,演绎着难忘的岁月,检视着曾经的历程。
她似乎告诉人们,青春不应当平淡无奇,人生之舟就是要前行,尽管航道曲折难测。如果,系泊于港湾的怀抱里而不进发,还有什么精彩可言?
我真愿意思绪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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