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牛棚

　　一

　　多年了，半截牛棚，一直伫立在离公路十多米远的地方。尽管是孤零零的，仍然大有“我自岿然不动”“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气势。周围杂草丛生，一片荒凉之景。有好几棵乱七八糟的杂树刺树，已经高出了它许多，还有这样那样的藤爬上半截牛棚的身上，像是济公的乱衣服披在了它身上。它早没有瓦片也没有了房梁。仅有一面墙的少部分露出来正对着马路，让路人可以一眼瞧见。也是它在时刻提醒来往的路人，这里还有半截牛棚存在。它曾经经历过繁华和热闹，现在正经历着痛苦和煎熬。它的未来很明显，不久也将彻底消失在这世界上。

　　世上所有东西都是一样，不可能天长地久，都是为了建设地球来尽一点绵薄之力，在地球上来借住一段时间。时间到，是要“回去”的，要还给地球。

　　半截牛棚的下方有许多的田和地。几丘田里有耕田机正热火朝天干活，那几台机器在田里转圈转得飞，有的是耕，有的在耙。它们突突突强有力的马达将田里的泥和草簇拥推挤，底层的翻个儿，上面的压下去。田里的青蛙、蚯蚓、黄鳝等活物惊慌失措，来不及躲避，有的直接撞击，瞬间或晕头转向，或趁机而逃，或当场毙命。机器突突突的大音响将周围的鸟一窝蜂全部赶到附近的山林。唯有几只胆大的白鹤跟在机器的后面寻找食物。它们是“艺高鹤胆大”，瞅准食物，一个俯冲，快、狠、准，立马将食物吞进了腹中。机器稍远一点，它们居然有胆量在田里踩高跷般踱步，警惕寻找食物。耕田机掉头相向，它们很快起飞，盘旋几圈又来到耕田机的后面，继续。它知道，耕田机不是飞机，不能飞上天。它们是机灵鬼，就是要与机器兜圈子捉迷藏。

　　今天是它们过年吃大餐的日子，一年中这样的机会不多，不可错失良机。

　　林中的鸟儿叽叽喳喳急眼了，吵个不停，可谁也没有勇气带头飞到田里去寻食。它们实在是太胆小，太怕那发出怪声的庞然大物。它们就那么睁眼看着田里的美味被白鹤吃得舔口咂舌，而自己不敢去寻。它们除了采取瞪眼法、吵闹法、诅骂法之外，别无他法！它们不知道的是这种嫉妒对白鹤没有半点伤害，反而自己越吵越生气，越吵越饿。　　二

　　田里所发生的一切，都被半截牛棚看在眼里，它只能无语。它知道，它不能表露出任何情感，它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因为它是为牛而活，而站着，惊惊慌慌地站着，没了牛，它便失去了依靠。它想牛的时候，只能就着下雨天一同悄悄落泪伤神。想起曾经，牛在田里是何等敬业威风！白鹤站在牛背上，威武霸气，是靓丽的风景。它们可以第一时间发现田里的食物。牛也不会驱赶白鹤，鸟儿也不怕牛，大胆地跟在牛的身后。

　　社会进步了，耕田不再用牛，机器干一天，牛半月未必能干完。半截牛棚，想想自己的境况，也是无可奈何。牛要是在，自己哪能有这般冷遇？

　　想着昔日有牛作伴，它乐意履行自己的职责，给牛遮风挡雨。牛在它的身上擦痒撒娇，牛棚觉得很是舒服，哪怕墙体擦得锃亮锃亮，也是心甘情愿，觉得自己像母亲可以护佑牛，保护牛的安全。它就是牛的坚强后盾。白天里，牛出去干活。夜幕归来，牛疲倦不堪，它会将牛拥进怀中，用它宽广的胸膛给它去乏解困，让它养精蓄锐。风来了，它将牛收进牛棚最里面的墙角。雨来了，有密不透风的房顶给遮挡。雪来了，用主人送来的稻草，阻止北风，给他温暖。一年四季，它都会给牛看好这个家，让牛有个宁静归宿。

　　想想过去，看看眼下，只剩下半截身子，怎能不叫它伤心。　　三

　　更令半截牛棚伤心的是，主人不知道干嘛去了，好多年也不见露面。牛棚离主人的家不远，一眼可见。主人以前的三间瓦房现在已经是鸟枪换大炮，建成了别墅。它知道，主人再也不会管它了，它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牛棚周围有几块荒地都是主人的，自从最后的一头牛卖了后，就不曾种过农作物。不单这里没耕种，它望见周围许多地都没有再耕种。以前周围好多好多人干活，每天热闹非凡。现在干活的人越来越少，且还都是些老弱病残者在家。他们不忍丢弃田地，但又力不从心。他们砍砍挖挖的速度赶不上荒草生长的速度，田地越荒越多。

　　刚开始，牛棚还指望着主人给修补，它继续为主人服务。就是没有牛，也可以堆柴草什么的。逐渐，它从希望到失望，最后到绝望。最后，它也习惯了路人的眼神，习惯了日渐衰败。

　　几年后，它见到过主人一次，主人来这周围走了走。他西装革履，大腹便便，像个阔佬。半截牛棚自惭形秽，觉得与主人已经有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只见他深一脚浅一脚，缓步在田埂上行进，锃亮锃亮的皮鞋在低矮的草丛里擦来擦去，沾了不少泥灰，越刷越脏。还有旁边的长刺短枝拉拽他的衣服，想要留他多呆会儿。更有一些贴拉子故意往他身上凑，沾在他的衣服上，与他亲热。它毕竟是农村人，也见怪不怪，在半截牛栏棚边与人指指点点，说了许多话：没了牛，牛棚也没存在的必要了，以后也不会再养牛。现在的农活，都是机器做。自己叶落还是要归根的，计划在外面还拼几年后回家养老。这里面积也不小，离他自己的住房也才二十多米，到时候计划把牛棚给推了，与周围的土地整成整块。修一条路通往自己家，这里改建成新式的家庭小花园。养些花，种些草，栽几棵树，种点应季蔬菜，养十多只鸡，舒舒服服过自己的晚年。主人越说越高兴，蓝图规划得实在是太美。那口气，好像已经在享用了。

　　半截牛棚静静听着，起初它对主人十分不满，认为过河拆桥喜新厌旧成了主人的做事风格。觉得他到外面发际了就丢掉乡村的土地，忘了根本，它对他不屑，甚至还有点瞧不起他。但听他后来说要改进此地，又有点欣慰，有些释然。

　　主人是农村的孩子，它从农村里出去，还是要回农村的。它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卸肩，不再孤单守候。这世间的万物，都带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有着自己的命运，有自己最后的归宿。就像自己这半截牛棚，这是发展的规律，是前进的必然，当坦然面对，接受事实。牛棚的使命已经完成，它要进入历史的史册，到它该去的地方。同时，它还有点骄傲，因为牛是历史功臣，为农业生产、为农民的生活劳苦功高。牛棚是功臣的守护者，足可自慰。

　　想通了，牛棚倒希望这天早点到来。　　四

　　半截牛棚始终屹立不倒，又守了三年。它佩服自己健壮身体的同时，也暗暗赞叹当初主人将它的根基打得牢固，压的土砖，也非常紧凑，风吹不倒，雨淋不透。

　　它又实在太老太累，它想离开，想重获新生。

　　直到半年前，它的主人终于回家，叫来了铲车，三下五除二的工夫，两个小时就将这里大变样。半截牛棚长长吐出浊气，终于安心地与周围的土地融合在一起，满足地离开了。

　　它说，它要以另外一种形式活着，看着社会的发展，看着人类的进步，为主人的新式家庭庭园注入新的活力，展示新的技能。

　　有时候，我们的感情总是怜悯着旧有的，旧有的东西好像在说话，其实，生活就是这样，不断更新，原来的只是一个暂时的存在，日子总在进步，半截牛棚，只是一个时间的留影，终将被取代。

　　也许，我们在半截牛棚前有太多的感慨，如果放在发展的背景下，有些东西完全可以取代它存在的意义。

　　机耕，鸟儿也应该逐渐适应，地里的虫们也该有生存能力的进步。

　　无法停留在所谓记忆里的生活的状态，那我们就走出来，或者推倒半截牛棚，建起崭新的家园。我突然对那个阔佬模样的主人，没有了反感，也许这种生活是他奋斗半生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