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赶牲口,一赶赶到马山口……”每逢月圆的时候,总会想起母亲小时候教给我的这首民谣。
母亲去世后,我上网查了一下,才知道这首民谣是老家南阳马山口民谣。母亲在世的时候,每逢节假日大部分时间总是陪着母亲,很想出去旅游。母亲去世后没了牵挂,每逢节假日却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在家里静静地待着。
前段时间夜里总是频频地梦见母亲。梦里突然惊醒,条件反射地看看手机,看有没有母亲的消息。起来拉开窗帘,外面漆黑一片,一阵寒意从窗外直吹到心底,远望天空弯曲的残月如钩,不由得悲从心起,惆怅万千! 一
九十岁过后,母亲的生活就像轮椅上的四个轮子,两个大轮子,两个小轮子,无论怎么转,都离不开家里。衰老就像入秋后老树的叶子,在秋风中瑟瑟凋零。如同老树的叶子不是一下子就全部飘落,母亲用顽强的生命力,努力地保留着树上的叶子,让它们慢一点飘落,和死神做着一点一点地抗争。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命运会把最后一片叶子抛向风里,让我变成一个没了母亲的儿子。
母亲的生活局限在了轮椅里,而我在轮椅之外。母亲七十多岁的时候,还特别的精明。和我聊天的时候,还问我蔡英文怎么那么自大,小小台湾岛还想独立?最神奇的一次,问我萨德系统是什么东西?渐渐地,外面的世界母亲不再懂,只是局限在她的孩子身上。每逢双休日、节假日去看望母亲,母亲孤独而单调的生活就增添几分色彩。在给母亲泡脚、洗发的时候,顺便和母亲聊聊天。母亲通过我知道外边季节的变化。天气好的时候,去外边晒晒太阳。外面的世界不再吸引母亲,因为唯有她自己孩子们的心,才能照亮母亲的生活。母亲不再问台湾,不再问萨德,而是问我们几个的情况。还叮咛我告诉女儿,在学校读研时要积极向上,要入党,要读博。
有一次母亲突然问我多大岁数了,我说快60了。母亲笑了一下说:“半夜里摘谷穗,有一把岁数了。”听着母亲说的歇后语,我不禁笑了起来,母亲也随着开心地笑了。我一点点地将我们世界的光透将给母亲,就像透过森林里树叶的阳光,在母亲的心里形成斑驳的光影。母亲有了这些光影就幸福得不知所以。因为母亲以为,没有她在我们身边照顾的日子里,她的每一个孩子都一直是生活在彩虹中的。不知道母亲是否知道我在刻意地隐瞒,把寒冷与一弯残月藏在了身后,只告诉她温暖与阳光。我要让她以九十多岁的智商,相信她的孩子们有永远温暖如春的生活。
母亲不知道的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博士大哥,因脑出血已经坐上了轮椅。二哥做了个兼职,在外地不能回来。三哥脑梗出院后,不太方便常来。我患有高血压、心脏病,也不能过度劳累。所有这一切我都不能告诉母亲。我之所以不想让母亲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懂得,母亲这棵九十多岁的老树,不仅不能给我们带来庇荫,反而承受不了孩子们的一点儿痛苦。 二
喜欢给母亲看我的获奖证书,给母亲看女儿的获奖证书。给母亲看女儿在实验室,穿着白大褂做实验的照片。告诉母亲,女儿因在抗击新冠时表现突出,已经成了入党积极分子的培养对象。那一刻,母亲会显露出孩童般的兴致。也许在她的心里,只有这一切才是真正的牵挂。母亲有了新的聊天话题。常常问起女儿到预备党员了没有?准备好读博士了吗?母亲告诉我说:“你跟闺女说,如果她读博士,我给她20万。”其实,90多岁的母亲对钱的概念已经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很多的一笔钱。“小椅子歪歪,你是奶奶的乖乖,奶奶把你看大啦,你把奶奶忘下啦……”母亲唱给孙女的民谣,早就留在了我们两代人的心里。懂事的闺女没有忘记她的奶奶。看到母亲慢慢地衰老,每次当着母亲的面,女儿总是笑脸盈盈地和母亲聊东聊西。时不时揉一揉奶奶满头的白发,表现出快乐与天真。可一旦转过身,便泪流满面。
新冠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我被安排在社区值班。由于害怕母亲被传染,便把母亲送到了敬老院隔离起来。没过几天敬老院打来电话,说母亲在敬老院大喊大叫,影响到了其他老人的生活,叫我去一趟敬老院安慰一下母亲。下了班之后,我没来及脱防护服,便急匆匆赶往敬老院。到了敬老院和工作人员通了电话,工作人员把电话交给母亲。母亲隔着玻璃看到我穿着防护服,便对我招招手。在电话里与母亲谈了一会儿。母亲告诉我要安心工作,敬老院其实挺好,就是几天没见我心里慌得很。当我挂断电话转身的那一刻,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自那以后,敬老院再没有打电话过来。询问工作人员,他们说母亲挺好,是一个既讲道理又懂礼貌,特别精明的老人。
去年疫情防控解封后,老人们排着队走向人生的终点。医生们在死神面前显得那样的无力与苍白,被挽救回来的老人还不足十分之一。母亲有幸躲过了第一轮和第二轮死亡高峰。看到秋风中的老树依然坚挺,心里暗自高兴,总以为母亲可以活到一百岁。精明的母亲似乎看穿了一切。一天给母亲洗脚的时候,母亲突然念叨着:“早死早托生,早死早托生,又能穿花袄,又能打能能(撒娇)。”我听了以后,心中一惊,有一种跌落深渊的预感,感觉有一股冷气瞬间冰封了我的心。时间又把母亲推远了一步,生命和岁月的繁茂树叶在一片片凋落,犹如深秋的树叶,越落越少。生命留下的,是越来越纯粹的萧瑟。 三
悄无声息的母亲开始发低烧,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知道母亲这棵老树最后的一片叶子即将落下。我们没有能力把最后一片叶子画在墙上,让它永不凋零。衰老与死亡不是与生命的抗争,而是生命轮回的必然。漫漫人生旅途中,有人多愁善感,有人性情豁达,母亲属于后者,她通透得让人心疼……她常常对我们说:“人活多少岁也免不了一死,有你们我就很开心了”
是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河里有泥鳅,大里逮不住,小里一出溜,一出溜到麦场里……”母亲走的那一刻,我看见家乡清冽的小河,向年迈的母亲敞开了清冽的颜色。河岸苇絮轻扬,清浅的河水里泥鳅游动,它们将年迈的母亲带回了她儿时的山村。那里野花芬芳,蛙鼓此起彼伏,它们驱赶着月亮从河的这边跑向另一边。看着母亲的遗物,想起清代诗人周寿昌的一首诗《晒旧衣》,“卅载绨袍检尚存,领襟虽破却余温。重缝不忍轻移拆,上有慈母旧线痕。”人类至善至纯的母子之情,是可以穿越时空,在不同的母子之间永远流传。
所谓母子一场,不过是她让你感觉到了阳光的温暖,让你看到了月亮的清纯,而你只能为她揭开地表的黄土,在月落之后为她伤心。 (原创首发)2024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