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数学老师

　　柳青有句名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年轻的时候。”太经典了！决定命运的，或者改变命运的，可以是某件事，可以是某个人，或者是某个人的某件事。细想起来，决定或者改变我命运的人很多，事很多。我的两位数学老师，作用尤其大。

　　第一位数学老师是S老师。我1983年升入高一，很快就对他有了表面上的了解。S老师教高三文科班数学，刚刚大学毕业。刚毕业就教毕业班，可见学校领导多么器重！那时发现S老师有特点，一是帅气，他身材高大，衣服整洁，面容白皙，腿特别长，长的特殊，看去占了身体三分之二长度的样子，走起路来显得潇洒飘逸。二是气质好，大眼睛大嘴巴，夹一卷作业，迈着大步走不紧不慢向教室，很少与同事或者学生说话的样子，看上去很冷峻，严肃，很酷；三是S老师跑步有特点。学生们每天早晨按规定跑早操，老师们不必出操，但是S老师早跑不误。我每天早晨随班级跑操时，都能看到S老师跑步潇洒身影。他不随学生的队列，在学生队列的外侧，独自跑着。他腿特别长，步子大，节奏不快，显得每跑一步，身体像跳跃一下；而他摆臂不是前后摆动，而是抬起胳膊向前屈肘，以肩部为圆心转动着摆臂，与众不同。

　　我数学成绩不大好，高三时报了文科，S老师成了我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第一次听S老师讲理论，我们就被深深的吸引了。他口齿清晰，声音洪亮，逻辑严密，娓娓道来，节奏分明，层层推进，相当有说服力。他讲课，口头表达能力特别强，把抽象的数学概念、定理、公理，用浅显易懂、生动活泼的语言讲出来，学生们听得清清楚楚。我特别欣喜，庆幸遇到了这么好的数学老师，感觉自己的数学成绩或许无忧了。

　　后来一件事破坏了我对S老师的看法。好像是学校组织个征文比赛，我写了关于鲁迅的作文。几天以后，S老师在课堂公开讲评时说：“你学人家鲁迅，鲁迅是什么，你是什么？”现在明白，S老师也许不是针对我，即使是说我，也完全是好意，没有歹意，意思告诫我们不能盲目参拜，要做好自己。当时我是大孩子考虑问题简单，觉得他是公开点评，而不是私下谈心，那口气、那语气、那口吻，那不是善意批评，而是讽刺，心里有点不快。

　　又一件事彻底对S老师产生了反感。一次期中考试，我考得不好，心里不快。晚自习课间，我一拳打向黑板——就是老师讲课在上边写字画图的黑板。我本认为，那黑板是与墙是一体的石灰层（我初中和高一高二的黑板都是这样的），打黑板，就是玩的，与打教室的墙是一样的，为的是自己拳部疼一下，发泄一下。哪知“哗啦”一声，二分之一的黑板粉碎散落一地。原来高三的黑板高级，是特制玻璃的，与墙体是隔空安装的。

　　我马上报告了S老师。当时我想法简单，不是故意损坏公物，不是大事；学校或者班级有经费，由学校或者班级重新安装黑板就是；我是农民家的孩子，家庭贫困，S老师大概会照顾我。第一个没有想到，S老师要求我赔偿黑板，记得是十块或者二十块钱。在1986年，这不是个小数字，相当于我半个月到一个月的生活费了。我不敢如实向父母说，不得已说了个谎话，才从家里拿到赔偿款。不照顾就不照顾，公事公办，我也接受。第二个没有想到的是，S老师认为性质恶劣，责令我写了检查，在讲堂当众宣读，非常恼火。当然现在我彻底的理解了S老师的作法没有问题；但当时幼稚，觉得经济上没有照顾我，精神上打击我，伤了我的自尊心。从此我对S老师有了成见。开始是不做数学作业，后来干脆他讲数学课，我就偷偷背历史、地理。当然，我的数学成绩当然直线下降。

　　人是劝不醒的，只有疼醒的。惨不忍睹的高考数学分数，让我在1986年高考中，以微弱的差距败北。失败疼醒了我。看着朝夕相处的同学们走入大学，一个个意气风发，自己回归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怎么甘心？复读吧！感恩白发苍苍、血栓后遗症步履蹒跚的老父亲，咬紧牙关克服一切困难，给了我复读机会。

　　我到xx中学复读了，玩命似地恶补数学。上天垂青了我，我有幸遇到了数学天Z老师。

　　Z老师的经历，是真实的传奇。我远远还不认识Z老师时，就听到过他的奇迹——大概当时整个我县人，都知道他的光辉事迹。我出生在距离县城四十华里左右的农村。1978年，当我还在村小学读四年级时，我县的人们纷纷谈论着一个热点：家住县城的一位考生，很高的分数考上了一所大学，全家确信他第二年再考没有问题，家长决定这个当弟弟的牺牲一年，让哥哥冒名顶替到大学报到。他哥哥顺利报到了，哪知大学复查，哥哥一问三不知。自然是弄虚作假被查明，哥哥被责令退学，弟弟三年以内不得高考报名。

　　这个弟弟就是Z老师。我在读高二时，给我任课的数学老师有事，他给我班临时代教几天数学课。他与S老师完全相反，面皮黑暗，个子矮小，一米六多一点吧；不着边幅，黄绒绒胡子又软又短又稀疏，头发也是短而稀疏还有点散乱；上下衣服劣质而褶皱，看外表就像一般的农村青年。学生们议论，这就是名闻遐迩的让哥哥冒名顶替的考生！听说三年限制高考期满以后，他得以报名高考，考分自然是高得吓人。分数再高，劣迹在先，好大学一概不予录取。最后地区师范专科学校，看他的分数实在吸引人，爱才心切，录取到他数学系；还有一种传说，地区师范专科学校的招生老师是他的老乡，爱才加上老乡感情，照顾了他。不管什么原因，他得以进入地区师专，毕业成了数学老师。

　　当时Z老师短暂代教我班几天数学，除了更多知悉了他的传奇事迹和不修边幅外，没有其他印象。只是觉得，那样大名鼎鼎、傲人分数考生，和那小个子、不修边幅的样子，实在吻合不起来。我复读时，Z老师教我班数学，真算领教了他卓越的数学才华！他的脑子简直就是电脑！任你再难的数学题，不管是偏题、怪题、奥数题，请教他，他照例只扫一眼题干，并不思索，三言两语，啪啪啪，干巴利索脆，答案出来了。惊的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长大嘴巴。有的数学求证题，看似根本没有证明方法，Z老师有的是方法。他教我们反证法，先假如求证的答案是不正确的，然后向下推导，发现会得出错误的结果，因此就可以证明求证的问题是正确的。这反证法，让学生们受益匪浅。以至于，我们毕业二十多年后，在同学微信群里议论Z老师的反证法，统统敬佩不已。

　　Z老师天才的数学思维，本是好事。对我们那高中生，有点不适应。在他看来，似乎没有数学难题。以至于他讲数学难题时，讲的有点快有点简单。学生们一边听，当场理解不过来。我作为全力以赴攻读数学的学生，必须把他讲的内容、步骤全部记录在笔记本上，下课以后，认真地、慢慢的思考，才能明白，才能消化吸收。

　　在Z老师的一年的教导下，我的数学成绩赶了上来，把我这个数学渣子教成了数学良好，赢得了1987年高考辉煌，从容地选择志愿。老年以后我经常想，假如我高三不是那么幼稚，不是对S老师有意见就放弃数学，也许第一年高考会考取师专或者师大，当一辈子老师；我也许会考取了某个大专或者中专，被分配为国企职工，也许企业会一直坚挺，我衣食无忧，也许会在国企改革中下岗；下岗以后也许会为了生活到处奔波，受尽熬煎，也许会利用原国企的资源成为老板，身价数百万上千万，我看到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也许会......真是几十种数百种可能。而工作的不同，可能导致我结婚的伴侣不同；如果伴侣不同，当然可能就是不同的人生。

　　历史事件不能假如，过去的生活用假如来设想，同样不可意料。S老师的个性，S老师的教学方法，碰撞我的个性，让我放弃数学，导致第一年高考败北；Z老师补强了我的数学，让我复读一年铸就辉煌。到底我第一年高考败北，是好事还是坏事，真说不清楚。

　　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回原籍小县工作，零零星星知悉了S老师的一些消息。他向教育局领导反映自己的认识、想法、看法、观点、思路、方法，得到了教育局领导的赏识，提拔他到某中学作了副校长。在副校长的位置上他想施展手脚，一展宏图，他的个性，导致众多学校领导和老教师的反对。他后来到了某局，后来又担任某办主任。他公开出版一部长篇小说，我在县电视台看到新闻报道。查资料得知，S老师还出版了其他一些长篇小说和好多红色文献专著。真是政治和学术双丰收，在县城算是人生赢家。

　　Z老师怎么样呢？内心里，我极度崇拜他的数学天才，十分感恩他教授之恩。我从1987年高考结以后，一直惦记着关注着他，却一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最近这几年，开通微信群以后，有同学们在群里议论他，崇拜他，都说不出他的消息。前段时间我遇到了一位我高中的老师，聊了良久。得知Z老师在1988年就调到省会的一所技校任教，大龄时收获了甜蜜的爱情，不久前在一所体育院校退休。没有再多的消息。

　　我听了又是喜悦又是失望。喜悦的是，个子矮小、其貌不扬、不修边幅的Z老师，收获了美好的爱情和家庭生活，人生之幸运，为他祝福。失望的是，我曾经暗自猜想，Z老师那样的数学天才，可能考上了研究生，毕业以后到大学或者科研院所从事数学科研工作，得以施展其聪明才智；疼惜在中学、技校和体育院校里平淡一生，埋没了浪费了他的数学才华。

　　细想起来，这也都是正常的合理的，正如一位哲学家说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S老师有口才好、文才高、管理能力强，管理和学术双双丰收，实至名归。如果，如果S老师的个性不是那么强，不是那么锋芒外露、宁折不弯曲，知道折衷，善于变通，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教育行业，是不是会取得更大的政绩，得到更大的发展？不可意料。Z老师有天才的数学才华，不善言辞，不善交际，不善管理，除了考试高分让人刮目惊讶，一辈子平平淡淡。

　　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想不开也要接受，接受了慢慢就想开了。老了，就容易回忆过去的事，经常想到S老师和Z老师。两个数学老师，两个数学老师的故事，在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中，那么微不足道，又总是让人思考回味，回味无穷。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