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在德胜屯居住。我和老刘扣了两座草莓大棚，起五更爬半夜，一天到晚不得闲。那时候果贩子少，加上屯子通往县城的路不好走，坑坑洼洼，因为是山区蹩脚，外面的人不愿进来，里边的人削尖脑壳朝外面挤，年轻人没几个留在德胜屯。
老刘那阵不想出去打工，守家带地，老婆孩子热炕头。看着屯里有十几户人家扣草莓大棚，老刘夜里，吹枕头风，和我商量。要不咱也扣大棚，累是累点，不必东奔西走，做木匠活。我想想也行，不是不行。贵在尝试，草莓苗是从堂哥清波家匀来的，给了一部分钱。亲兄弟，明算账，谁也不亏欠谁。
当时宝交果很盛行，个头大，皮薄，肉细腻。最大的缺憾是不耐储存，不适合长途运输。德胜屯距离庄河，还有四十多里地。宝交果一颠沛就碎，损耗也大。怎么办？老刘咬咬牙，去镇上唐家摩托车行，买了一辆幸福摩托。载重量大，排气管子，打着火，呜呜呜响。一次摘三大筐，车座一筐，其余两筐捆在车两边，用铁丝拧紧。三筐草莓，接近三百斤。大多是翻好日历，选择天空万里无云，鸟语花香的天气，到蓉花山镇，农贸大集，或者古城庙会，海神娘娘生日，前来朝拜的人，络绎不绝。
我们早晨四点出发，一路景色怡人，花开四野。抵达集市，找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尘埃落定。新鲜出炉的草莓，色泽惊艳，口感好。一落地，就有顾客。三筐卖完，皆大欢喜，老刘一高兴就割一块肉，回来包酸菜猪肉馅饺子。到偏僻的集市，没多大好人，不能及时卖完，只得重新帮上车，扭头奔向马家，刁桥，汤家，小峪沟，瓦房等地。骑摩托车，不像自行车，可以走走停停，走到人家门口，遇到人出来，不用扯着嗓子吆喝。车子一停，来人看看草莓橙色，你不失时机地递来一枚草莓，对方品尝了，赞不绝口。宝交果，果肉细腻，柔软，唇齿甜酸，一股子淡淡的清香。越闻越上头。摩托车推着走费劲，自行车就不一样了，下屯子，你可以亮着嗓门吆喝：“卖草莓了——不甜不要钱的草莓……”那阵子，什么楼台亭阁，高门大院，极少。玉米秸秆夹的园杖子，抑或石头垒的院子，常常是一棵桃树，站在墙里，树枝探过墙，把一树的粉红花瓣，开在墙外。门随着我的吆喝声“草莓了——又大又甜的草莓，谁买谁便宜”，一道一道门，柴门，木门，铁门，铝合金门，大门，小门，三角门，拱形门，次第打开……女人们居多，拎着一只钵子，或者自家编织的芦苇筐，往车前一站，一聚拢，草莓热闹起来，一时间成了烫手山芋。
我最初是不敢叫卖的，总觉得张不开嘴，迈不开腿。仿佛一喊，有什么卡在喉咙处，喊不出来，看看日头，都很高了，再不喊，天晌了，肚子也唱起空城计。怎么办？你不喊，谁知道你卖草莓？喊吧，老刘负责驾驶摩托车，人家是司机，那就喊，蚊子似的，嗡嗡声，不大，老刘说，喊啊！又没人掌你嘴。我想想也对。卖——草莓了。嗯，底气不足。好几顿没吃饭样的，我呼吸了一下空气，一股子槐树花味儿，属实香气缭绕。人间五月天，不能错过，不忍挥霍。那什么卖——草莓喽，不甜不要钱。寻思这话不对，进一个屯子，来一嘟噜人，围在草莓筐前，你尝一个，我尝一个，还不得斤八两的交代了？简单一点，别来弯弯绕，草莓喽，新鲜的草莓，这么一吆喝，妥，门开出，晃出一个女人，女人一尝，嗯，不错。女人说，秤二斤。女人买了草莓，不忘扯着公鸭嗓喊来她的邻居，邻居又叫来其他人，一传十，十传百，草莓筐一时间，下去大半……
老刘秤草莓，我撑卫生袋。就是在市场上批发来的塑料袋，一捆五十个，有的是八十个，一元的，三元的，按照大小收费。我们盛草莓用的是白色的袋子，看起来干净。什么事，都是开头难，一旦开了头，一发不可收拾。吆喝呗，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不吆喝，卖得慢，叫卖的时候，你也得嘴甜，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见山开山，见海搭桥。叔叔大爷大哥大姐，叫卖久了，你会码着规律，年轻的小媳妇，你喊她一声，美女，水灵灵的美女，吃了咱家的草莓，更水灵，俊。你说漂亮，山里的女子不大爱接受，你说庄河人的土话，俊，爱听。屁颠屁颠的，微笑都像一朵菊花，买了草莓，还会帮你多说几句好话。人有同理心，有一个人买草莓，大伙就齐呼啦都买。为什么？同理心啊？！草莓不好吃，那个人不会买。买了就证明好吃。嗯，那时期没有微信支付，统统是现金交易。大票小票，钢镚儿，你得准备一些零钱，卖草莓时，找给人家。
说到叫卖，也就是吆喝。我是一天比一天历练，走进一个屯子，或者一条大街。老头老太太坐在树下，墙根晒太阳，基本不喊，显而易见，他们兜里钱少，年岁大了，不管事。碰上壮年的男女，肯定车一停，吆喝起来，宝交草莓，果肉细致，甜。干巴巴的甜，只要尝过，就没有走得，一买就是三斤，五斤的。极少买一斤的，你想啊我们这是走乡串屯卖草莓，送货上门，家里老人孩子一大帮，一斤草莓不好干什么，一买都好几斤。很过瘾，不像在市场零售，你得掏地摊税，市场管理费等。下屯子卖不用交税，还能一路欣赏风景。绿油油的玉米苗，清冽冽的河流，莽莽苍苍的群山，当然，有时也会被一条狗追咬着叫，三五条狗也跟着围追堵截，老刘不得不下车，弯下腰抓起一块石头，砸过去，也就是吓唬吓唬，不能真打，打坏了狗主人不让啊。再说我们去的是陌生地方，虎落平阳这是。吓跑了狗帮，见到一处院子，有点窄巴，玉米秸秆夹的园子，秸秆上晒着切成花边的咸萝卜，一张褪了色的饭桌子，摆在院子里，桌子上是一大瓷碗，酸菜炖土豆瓣儿，一个盘子里，泊着五六个玉米面大饼子，还结着嘎儿，饭菜的香味，一波一波窜进我鼻孔，我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饿了，挪不动腿了，老刘说，咋的，你还想进去造一顿？不害臊。我的脸腾得红了，不是不能吃，用三斤草莓换一顿饭菜呗？老刘说，你认识人家吗？我怼了老刘一句，你大白天说鬼话，我上哪认识？老刘说，那不就得了，赶紧吆喝，卖完了，回去吃。
不吃东西，哪有力气叫卖？我舍不得走，三间瓦房里，走出一位老太太，也不算老，和母亲差不多，她仿佛看出我的心思，说，姑娘，要不嫌弃，来凑合吃一顿？我又咽了一下口水。看了老刘一眼，老刘说，不了，谢谢大娘。大娘说，看你俩就不是俺们眼前的人，吃顿饭不算什么，来来，进来。老刘也是饿了，皱皱眉，说，那好嘛？大娘用围裙擦擦手，又不是大鱼大肉，俺也没啥好吃的招待你俩。大爷也出来了，肩膀搭了一条毛巾，灰色的毛巾，不埋汰，小院子收拾得很整洁。吃吧，吃吧，不嫌弃就好。我和老刘坐在大娘搬来的小木头板凳上，一顿把火吃了一个大饼子，筷子旋风铲子似的，大口大口掠着酸菜土豆瓣儿。那么好吃呢，平时在家也贴过玉米面饼子，炖酸菜大骨头，却吃不出今天这味儿，看来啊，人在饥饿状态下，吃什么都香喷喷的。
吃饱喝足，临走，留了一包草莓给老俩口，后来啊后来，味蕾里再也走不出那一顿玉米饼子，就酸菜土豆瓣的味道。也回家自己做了好多回，吃不出那天的味道了，真的吃不出了，即便酸菜里炖着半拉小猪肘子，吃不出那个香。
我与老刘骑着大幸福摩托车，去过仙人洞几个集市，冰峪沟风景区，步云山农贸市场，盖州，庄河小河东批发市场，西山湖畔早市。每去一个地方，基本是三点起床，装草莓，四点左右空着肚子出发。到达目的地后，找个早餐店对付一口。我的叫卖声，越来越滚瓜烂熟，闭着眼都能猜出来来往往的人，哪个是想买草莓，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用叫卖，上眼一扫一瞅，一个草莓递上去，完胜。你得拿一个甜度很高的草莓，人嘛，都一样。吃了人家的嘴短，不买不好意思。一买都是好几斤。
我们扣了八年的草莓大棚，和老刘也是同甘共苦，风雨同舟。打打闹闹，平淡的像一杯白开水，或许这就是普通人最真实的爱情吧。
不过，那些年沿街叫卖的经历，对于我是一种历练，是磨砺，是走向成熟的阶梯，得感谢生活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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