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野餐,不是野炊。青岛的即墨到烟台的海阳沿海岸,尽管是季春,但还是天干物燥,野炊就别想了,炊火炊具也不具备,但野餐却是我早就“蓄谋已久”的事了。
五一,趁着高速小轿车免费通行的机会,直奔即墨的“田横岛”,知道这位不肯称臣于汉高祖刘邦的齐王田横,不会管我的午饭,我也没有资格跟大王讨一顿餐,出了岛,就往回赶,就想找一处方便野餐的地方。
路边店,要了几个简易饭盒盛着的芹菜拌腐竹、油滚小偏口鱼、松子玉米。
其实,我们早晨出发就带了保温饭盒,两个硬菜,几张西葫芦面饼,只是觉得不够丰盛,便添了上述。
一路向东,出即墨,入海阳。驾车在一条一级路上奔驰。终于发现一个从主路辟出的通往农田的小路,拐进去。这里没有什么风景名胜,但田园的风光,跟我有熟悉的感觉,好像在等着我,一眼就喜欢了。
“高德”一下位置,是海阳的辛安镇鲁口村附近。普通得跟我的家乡“南桥头”一样,名不见经传。我曾看过曹保平写的电影《路边野餐》,那是一首类似千疮百孔的抒情诗,是从高雅返回邋遢和撒野。不知“鲁口”取名的原因,我倒是喜欢在一个僻壤荒野来一顿粗饭淡食。吃饭,我特别喜欢“小众”,曾经饭局不少,没印象了,这一次可能是我一辈子都记得住的。野餐,餐的是野性,野哪里去,没人知道,只有风景知道我来了,野餐,就成了在风景里的抒情。 二
翠绿的草坪,落满了松针柏片,黄盖着绿,绿挣脱着黄,天然的毛地毯。一番铺陈,早有干枯的松果砸下来,留在塑料布上,“松果张着嘴,数不清的嘴。”妻子说,“闻味也来贪嘴?”“只是少一双筷子。”我说。妻子说:“什么时间看玩具拿筷子吃饭的。”好吧,我们三个野餐吧,有时候吃饭突然来了朋友的感觉,一下子就感到喜庆了,赶巧了。这是多么美妙的就餐体验。凑一起席地,野餐的兴味十分。我确定,野餐可能有一半是餐的风景。
最近在编辑东篱社团简柔老师的文章,题目叫“路上有美食”,这美食,一定不只是在路上那么简单,应该更多的是惊喜。果然。
松柏遮阴,紫荆花并不张扬,抱住了枝条,没有了生动的语言,有的是倦怠。新栽的国槐,早就有野鸟占据了啼鸣,念着欢迎词。海棠树,有几棵,不经雨,春风落瓣几朵。迎春花从树隙的底部闪着一抹黄。一丛丛的马拉,泛着暗绿。这种东西在过去,是撕成条用来绑猪肉的,睹物生香啊。小时候我们根据课文里的图画,把这种植物当作了棕榈树,叫它“棕叶”,割下晾干,搓成绳子,用来打陀螺。一见而勾起既往,一顿饭,有童趣来加持,让我感觉在春风里野餐有着不老的味道。在饭店的房间,不管起名多么风景化,也不能唤来这般情调。这些东西可能都是画在画框里的,精致了,但少了灵动,更没有什么故事。
在春天里,春风从不缺席,尽管摆出来的这些食物,用来迎接春风有点寒酸,但春风不怪。轻晃着近海的树,兜兜转转到了我们的野餐席位,撩起几根松针,无碍。吹落的紫荆花瓣,翩翩飞落周围。显然,春风也嫌我这个餐局是急就章,于是我从后备箱搬出家什来,曾经网购的伸拉式圆凳,派上用场;外孙上高中时的一件夜间床上补学的课桌,又有了餐桌的功能。
一个人的生活,从来就不单调,只是因为我们不善于安排,不精于打理,过去的东西都处在我们的风景之外。这些东西,是我旧时的语言,此时,有了脱俗更新,变得跟我絮叨起来,缠缠绵绵的,用手一再抚摸,并无灰尘,是念旧。
于是我又调动了各地的美食上桌。曾经从科尔沁草原带回的风干牛肉干,固体奶酪,一打开就把北国的风味唤来。网购的黄山小烧饼,上了十粒。小如酒瓶盖,从未见过把烧饼缩小到如此袖珍,仿佛是一只只眼睛,深情地看着我。人参果两只,就像两个小小的足球,只是没有明星签名在上面。云南雪莲果两枚,透着金黄的色,这种东西类似胶东的地瓜,不过,人家称“地下雪莲”。在今天物流如飞的年代,我摆上的不仅是百家宴了,而是天下“群食汇”。一桶小米粥来自敖汉旗,内蒙的热量穿过三千里。一碗猪排骨,还冒着早晨的热气。路上的车窗,闪过羡慕的眼神,迅速扭头,把这一幕收进眼中,卞之琳的《断章》放在此时最经典,“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这个“你”就是我,偷着想,那些看到的人,一定后悔,错过如我一样野餐的机会,留下一个野餐的梦,副驾位置的女人回家一定抱怨老公,怎么就不懂情调。我顿时觉得惹祸了。 三
举箸送春风吧。不是招摇,而是我一向对春风有着虔敬的心意。春风从不贪婪一口咬去,春风总是给与,给与我们可以把一切事放进春风去调味的机会。从春风中赶来的还有一对与我年纪相仿的夫妻。我们站起邀请入席,他们掮着农具,尴尬一笑说,好兴致啊!二人是附近的鲁口村民,刚刚把一块地的玉米花生播种好了,拖延了午饭时间。
站在路边,一支烟,让我们有了话题。
七十年代中,我高中毕业,参加生产队的农业劳动,每逢三夏三秋,甚至是冬季整大寨田的日子,我们都享受过送餐到地头的待遇。我母亲这顿野餐都是拿出百分之百的能力做的。记得最多的时候,是烙葱花小油饼,不知多少层,要捧在手心吃,不然“饼花”纷纷落,怪可惜的。现在想来,唯有“捧”这个动作表达了我对母亲的虔敬。菜是小虾酱,里面打了鸡蛋,那种鲜香,可以让靠在背风处吃饭的乡亲都站起来闻味,寻找香从何来。那时,改善伙食,就是在地头田间,并留下了我对野餐的好感。慰藉的不仅仅是舌尖,还有劳动真好的心情。
胶东的生产生活习俗差不多,老汉说自己曾经是生产队长,都是安排腿脚勤快的人回村挑饭,在地里老远就看见“挑饭郎”一晃一晃地来,谁都没了心思务工了,饭到了地头,都不顾自己的饭篓子,争着掀开人家的饭篓子,掐上一点,尝尝百家饭。
说起小油饼,老汉说妻子的手艺在方圆十里最拿手,要我跟着他回家吃,我扫一遍桌上的野餐,很为难。我说“我记住了鲁口哥的盛情了”。我喜欢的是春风里野餐的味道,不再是好不好吃,春风和畅,菜根都生香。乡愁这个东西,很难说就是自己,我们共同拥有一段最美的乡愁,有了邂逅知己一般的美妙。
诗人陆游说,“迷途问耕叟,过渡上渔舟”。我虽无这样的诗意相遇,却也算遇耕叟,看古渡鲁口。多么相似!我相信,走到野外,一定有神奇的相遇,难成缘分也不要紧,起码多了一段邂逅的故事。
东篱作者简柔老师在他的文章里写喝“过桥米线”的故事,引出一段少妇和书生的情事,那个故事比米线还长,还美,嗦一碗米线,故事也进了肚子,吃饭,还是单纯地吃饭?少妇的手艺和情意,书生的感念和怀恩,让一碗米线更劲道了。我的野餐,和鲁口哥有了故事,而且属于自己的。
春风总是绕着我们,吹开树叶的遮拦,让我们的视线一下子回到了刚刚踏步的“田横岛”,碧碧漾漾的海水,围裹着那座岛,好像捧着一般,碧波之中一碧螺,刘禹锡写洞庭湖“白银盘里一青螺”,我见田横岛是“蓝带缠绕一碧螺”,这是仙境,我在仙境外吃一顿野餐,也有美如仙的感觉,不过人间烟火胜仙境。那个居仙岛为王的田横兄弟,不肯称臣于汉高祖刘邦的汉,田横被迫乘船赴洛阳,至首阳山自刎,他的五百壮士闻讯也投海赴死。仙境般的岛,居住的并非是仙,一场变故,就让仙岛成为五百壮士的墓地。
我不知田横离岛,是否就坐在我的位置野餐过,他应该是风餐露宿,心怀的不是美事野味,而是一场人生巨变的担忧。卢照邻诗曰“只羡鸳鸯不羡仙”,我则不羡田横羡野餐。一个纷乱的时代,哪有什么守岛自保,哪有仙岛可成仙。所以,我在读完记载的田横往事以后,就没有发现他有什么成仙的浪漫想法。多少人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状态,其实,不在于名分,哪怕一日为闲云,一时做野鹤,难得一份超越世俗的闲情逸致,就足以慰藉渴望之心了。 四
一顿狼吞虎咽。似乎挑剔没有了,既然是“野”,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白居易曾吟诗“鹤有不群者,飞飞在野田”,鹤不群,飞飞也。我有野趣,不必如鹤。野外可一餐,停车抱春风。
我餐春风一缕缕,春风把家常味道调成了春野的韵味。
野趣处名川大山者多,也备受青睐,似乎名川大山才配野趣生。其实,心有野性,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也照样可以寄托野趣。一顿野餐,不是饮食常态,但可以改变一下饮食的滋味。遇到和风陪,邂逅故事人,勾起既往的回忆,畅想仙境的样子,或许比野餐本身更重要。所谓的丰盛,从来就不是上了多少道菜肴,不在饕餮玉食本身,吃的都是一种滋味和情调。反推理,若欠了情调,还有吃下去的心思么?
打包收起餐余垃圾,带走,如果丢下这些,给鲁口的仿佛是往脸上抹黑。车后备箱备有挖荠菜的铁铲,我树下挖坑,将猪排骨的骨头埋下。如果哪年我再走到这里,我一定认得这棵树。鲁口,就像我遇见一个陌生客,因为有了在它的地上席坐野餐,便有了一见如故的感觉,起码我记住了它的名字,鲁口,或许就是黄海岸边的一个渡口吧,渡我一顿野餐闲情,舶来一段美好故事。
我还是担心那些被我的塑料布压瘫了的青青草。站起,手捧一把春风,送给小草,希望春风搀扶那些小草,春风似知我意,泼刺刺地涌来,一会儿让小草挺直了细嫩的腰身。
“野”了一把,可能在我的人生中极不多见,但“野”中,还是有所收敛。毕竟美好的自然风景,是用来呵护的,要“野”而有度。
野餐,野的是情绪。尘世的野也可餐,只要不厌倦。一生这么长,总有我们没有体验过的,吃惯了家里的饭,再尝尝野餐的作为,就像说说废话,在风景里,废话都变成了风景的语言。普通的一餐,带上了野味——是为野餐。 2024年5月1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