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

　　回家的第二天下午，大姐喊二姐去湾子对门丘陵上的坡地种花生，我也一直想到田地边走走，于是就跟过去帮忙。

　　大湾子前面的大冲，过去几年荒着的水田大多恢复耕种，大部分已经栽上秧苗。虽然到处是禾苗，可路边、水沟以及田埂上的野草、灌木却疯长，人们把劳动全部高效的集中在庄稼上，野庄稼草自然有了更多的生存天地。

　　大姐说，现在挣钱难了，田地都捡起来耕种。湾子里好几家买了小型犁田机，很窄的路都可以过去。只是栽秧还要人工，请人栽秧涨到一二百元一天。

　　栽秧是弯腰活，一天下来腰酸腿痛，劳动强度很大，人工费用上涨也是自然。我小时候，湾子里栽秧时家家都是请人帮工，今天你帮我栽，明天我帮你栽，邻里间互帮互助，热闹融洽。如今倒简单，请人干什么活都是事先谈好价钱，以工资结算，没有人情成分，谁也不欠谁的。

　　经过我家一亩四分田时，大姐种的油菜已经结籽，长势很旺，稠密地拥挤在一起。过去，这些傍冲水田全部种水稻，如今都改成旱田，主要原因是种水稻的劳动成本大，没有其它农作物经济、省力。旁边田里杨家权正在清地沟，他媳妇和女儿在种花生。大姐和杨家权媳妇热情地打着招呼，邻里间见面总有些关于种田方面的互相夸赞。

　　杨家权夫妇一直守在家里从事农业劳动，收入虽然不很丰厚，日子过得平稳安静。多少人终其一生追求的不就是淡然安稳？人生太多的困惑似乎都可以从土地中找到答案，只是时常被人忽视。

　　丘陵上有我家三块地，从上到下依次错落分布。最下面的一块地坎下是湾子里的菜地，菜地旁有一个水塘，水塘成了水草的领地，几乎看不见水面。地多年未种，已经长满杂树，大姐还没来得及收拾。以前父亲在地头种有苎麻。苎麻的韧性极好，非常结实，是编结绳索的优质材料，端午节时母亲也常常拿苎麻丝绑粽子。中间的那块地遍生杂草，大姐也还没有收拾出来。这两块地前的路边连片的杂树，将道路阻挡得狭窄难行，加着小心低头弯腰才能通过。以前家家都穷，田地金贵，土地是命根子，人们将田地打理得干干净净，道路是道路、田地是田地，除掉庄稼，田野里不见一点杂草树木。短短二十几年时光，人们忙着奔向城市，自己的家园却渐渐荒芜。

　　我家的地零散的分布在湾子四周。除掉丘陵上的三块，还有屋后一块、稻场坎西一块、大竹园旁一块、高小湾塘边一块、洪山寨西坳口一块，地不仅零散而且小。种地都是从田里劳动之余挤出来的时间。父亲根据年景轮换着在地里种小麦、花生、芝麻、红薯、黄豆……用牛拉着犁将地翻耕，拌上农家肥细细地耙匀，种上各种农作物。地要勤耕细作，杂草才没有生存空间，庄稼方能长得好。野草的生命总是超常强大，如果懈怠，不要多久，就会卷土重来。劳动的目的是为了最后的丰收，收获是安定，是希望，可以滋生欢喜，可收获总是和辛劳与汗水密不可分。

　　丘陵最上面的地块多年前村子里统一栽上板栗树，并没见到啥效益，林下的土地也不能再种庄稼。现在村子换了领导，将原来的板栗树全部砍伐，栽上了油茶苗。大姐请来犁田机将油茶苗间的坡地细细翻耕一遍，清除上面长满的蒿草。蒿草象所有的野草一样，根系发达，哪怕有一小段在土里，就会继续繁衍生长。

　　大姐也象蒿草一样，能干能累，生存能力强。她人缘很好，在家经常给人帮工，远近湾子的乡邻大多熟识。我们刚到坡地上，旁边挖地的就和大姐打招呼。坡地东面是一条土路，过去就是老猫园湾子的田地。黄太林家准备栽种菊花的田里请了许多帮工在清理田沟、施肥，其中有人远远地和大姐搭着话。黄太林正用大型犁田机翻耕一块长田，他儿子用小型犁田机在整理另一块田垄。田地北边挨着身披绿色盛装的洪山寨，它陪着这些田地不知走过多少岁月，看见多少劳动的汗水滴落在泥土深处。如今，厚重的土地从缓慢的时光里走来，脚步带来一些快捷的变化。

　　大姐在坡地里先撒上肥料，然后用锄头挖坑，二姐将掺有农药的花生米扔进坑里，两人默契的一行行推进。二姐经过长时间调养，身体彻底好起来，整个人的状态也好多了，恢复了以往随和开朗地模样。她说，前些时候在东河摘茶，总没人家摘的多，我懒得和她们比。老板还怪好，看我摘的茶比别人品相好，没有大叶，摘茶结束单独给我二斤好茶。

　　大姐应答说，老板又不傻，嗯摘的茶叶好，他肯定清楚。在胡萝卜顶摘茶时，老板看俺俩实在，中午专门留下吃饭，别人不管。嗯记着，做人还是实在点好。

　　大姐二姐的话如同土地般朴素，如此浅显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可许多人做不到。她俩脚下移动的速度不减，大姐随即换了话题说，这几块是沙土地，好得很，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我把那两块都整出来，不管种什么都能收。

　　大姐中途外出打了几年工，家里的田地就闲置。现在待在家里，她就重拾起对土地的热爱，用无限热情投入进去，骨子里和土地依然是深深的融入。我现在说不清和土地的关系，虽然根在这里，可身体和灵魂总飘忽不定。

　　我用铁锨清理了几条地沟，然后清除残余的蒿草。一锄头一锄头将泥土翻起，不停弯腰捡拾起蒿草，摔打干净泥土后扔进筐里。随着干活不停汗水也不停歇地流出来。

　　曾经多少炎夏，我在此锄地时挥汗如雨，和家人一起收花生、割黄豆、起红薯时又欢笑声不断。当我离开家乡，父亲上了年纪没有耕种田地以后，这里就再也没有我们的足迹和声音。土地呢，好像从不计较，只是默然无言，我的去来它都能包容，淡然接受。

　　远处牛棚山脚下，吴孔贵开着小犁田机翻耕着他家的土地，机器声在田野里飘荡，显得充实悠远。有人劳动的乡村才是真正的家园，有足迹和声音留下的土地才充满希望。我们的生命来自于土地，只有把根深深扎进泥土里才能够站得稳，看得远。

　　休息时，望着筐里掺着红色农药的花生米，我问大姐，花生掺的农药有残留吗？

　　大姐说，没有，现在农药都可降解。没办法，不掺药偷吃的太多。地老虎特别多，最能害人，就喜欢吃刚冒出来的花生芽。

　　从前，六六粉、敌敌畏、1059、百草枯……等等剧毒农药大行其道时，不知吞噬绝杀了多少生命，环境遭受无情的破坏，至今没有得到完全恢复。没有可持续的建设发展造成的生态灾难成为永不消失的伤痛，让多少生灵绝望地哭泣！大地是我们的母亲，可我们在坦然享受母亲的滋养时可曾想到过爱戴保护母亲呢？

　　只到夜幕降临，我们才收工。走在回家的路上，空气中熟悉的乡土气息让我一时陶醉，步伐有些不稳。淡蓝天空下的山林、田野和村庄如同写意的水墨画，湾子淡淡的轮廓中闪烁着几点浅黄的光晕。鸡和狗不时传过来一两声鸣叫，只是再也听不到耕牛地叫声。

　　我不知到自己能够为脚下的这片土地做些什么，只是感觉越来越离不开她，每一次近距离接触都能够让身心获得安宁。我愿意卸下行装和所有为生存奔走的脚步，重回家乡，尽情地拥抱山林，拥抱田野。在泥土中倾听庄稼的歌声，草木的低吟，虫鸟的鸣唱。看天上的云彩自由地飘动，就象我曾经无拘无束快乐奔跑的身影。但脚下的土地仿佛又无比慈爱宽容地对我说，要保持清醒，既然选择就坦然前行。

　　2024.5.22日.夏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