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普照着十里坡,那里的花儿肆意盛开,小草如茵,绿得惹眼,自由自在,有蝴蝶,有飞鸟,也有牛羊,还有家禽,什么鸡鸭鹅都喜欢来这里游荡,寻找食物。这是姥姥家的后山坡,孩子们在奔跑跳跃,玩耍着。
春在哪里?每一次,我一问姥姥,姥姥就咪咪笑着,说:“别的我不知道,咱们村子里的春天,村人是知道的,春在十里坡呗。”
“十里坡上有池塘,有河流,有草有花,有树木,你说春能去哪里?”
四姥姥说着,倒背着手,呼呼啦啦地,人们却总是感觉她走起路来带着风。最开始说四姥姥走路带风,可是三姥姥说的,说:“四儿呀,总是走路带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妖精呢。”
“都妖精一辈子了,你才知道呀?”
四姥姥才不在乎三姥姥说她妖精不妖精的呢,都不当回事儿,爱说啥说啥,我行我素,我高兴就行了。再说了,妖精也有好坏呢,好妖精,心地善良,除恶扬善,也挺好的。
每次听了,我姥姥就会笑,又在合计着该信什么呢?
是的,开始姥姥信神,后来信耶稣,再后来又信佛,现在又信耶稣,那么,再后来的再后来呢,信什么呢?
因为那些姥姥们在变化,因此姥姥也就在跟着变化着。人嘛,总得信点什么,不然,哪里有方向呀?心里也没有寄托不是。
我知道,每天这个时间,三姥姥她要去晒太阳,她拿着一只马扎子,弯着腰,慢慢移动着脚步,一点点蹭到十里坡上,三姥姥走路绝对与四姥姥成为强烈的对比。太阳就洒在坡上,洒在高高的树木上,那棵已有百年的老银杏树上。不要觉得老树会老得无有力气了,其实,它依旧苍茂着呢,年年开花,年年结出果子来,年年村里人拾着吃着。
再看看坡上其它树木吧,也是叶子闪亮,发出绿色的油光的亮,那绿色耀眼,花儿粉红,红艳,黄澄澄的,紫色的,蓝色的都有,各自有个自的姿态,不去招惹谁,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盛开,或是掉落。
三姥姥一到了十里坡,一眼准能看见我姥姥。几乎每天,我姥姥都早一步到的,拿着《圣经》在看呢。很认真,也很细致,我听母亲说过的《圣经》是世界销量第一的书籍。也因此早已对《圣经》产生浓厚兴趣,只是还真没有仔细读过。
我常常暗自想,幸亏《圣经》里没有错别字,也没有标点符号出错处,否则明察秋毫的姥姥们,准能一一指出,因为她们可是太认真了,看得太细致了。而且,一遍遍,又一遍遍的,不知看了多少遍了。
姥姥总是拿着她的放大镜,放大镜很大,太阳光也很强,我总担心,别在意聚焦,把个书页再给燃烧了。几个姥姥脑袋凑到一起,树下,或是阳光下,半上午,半下午,她们一起看着那一本发了黄的《圣经》。一页页,仔细地看呀,反复读着,解释着,认真劲,真是无人可比的。
我也听到了几句,并且能够记住的。大约那一天,姥姥读到几句:
什么: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
在读到什么: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
又读到什么:神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
姥姥读得很仔细,一字一句的,姥姥读一句,其余的姥姥也就读一句,都非常之认真。树叶在风里翻卷着,花儿在摇曳,不远处的小河流水,哗啦啦,村庄里不断传出鸡鸣犬吠,偶尔坡上传来牧羊人的吆喝声,接着牛羊声也传来,更有叫卖声也断断续续传来。村庄里的声音,纯净,好似透明,清澈的溪流一样,潺潺流淌在山坡上。
但是,无论什么声音,也打扰不到姥姥们的,她们虔诚恭敬,她们好似在读到的字句里斳见了自己。好似自己站在自己面前,在审视自己,在揭露自己,批判自己,在拯救自己,在救赎自己。
一个个姥姥都面相慈祥和蔼,很温柔,很和善。 二
我心里在想,若是让姥姥们去考什么大学,博士后研究生什么的准没问题的,她们如饥似渴,几乎到了头悬梁锥刺骨的程度呢。
十里坡上,姥姥们在读《圣经》,有时候,还唱赞美诗:这世界有个千年不变道理/那就是耶稣爱你/在世上没有任何的逼迫患难/能使我们与神的爱隔绝……
姥姥们大多不识字的,姥姥上学最多。而四姥姥也只上过几天学,三姥姥也没念多久书的,有的一天学也没有上,几个姥姥都是外来的,有的家很远,有的家也不知道的,九儿姥姥年龄最大,因为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多大了,只是从她记事早远算起,她的头发雪白,皱纹比梯田还要密实些。
她让姥姥们称呼她老九,她认为从一到十,九数字最大,因此就叫她老九。我叫她九姥姥,她高兴地直咧嘴,一口牙全部下岗了。她自己感觉那就是一个通畅,一点阻力也没有了,呼噜呼噜一碗粥就喝下去了。
痛快,痛快呐。
每次喝完粥,碗筷一撂,她就这样说着。
然后,就去十里坡,去那里树下坐坐,坡上转转,看看远处的树木、庄稼,再看看近处的花草树木,一畦一畦的菜园儿,一片一片的麦田棉花高粱谷子……
我也喜欢十里坡,和一些孩子们来这里玩耍,姥姥们并不介意。后来,姥姥逼着我给他们读《圣经》。我说:“亲姥姥呀,我才上了几年级,我能认识那么多字儿,我读不了的。”姥姥说我不好用,又说我懒惰,就去我母亲面前告我状,母亲知道了就说我:“白白供你读书吗?不就是《圣经》嘛,可以读的,姥姥们年纪大了,眼神不行了,再说姥姥们又有好多不识的字儿,不叫你读叫谁读?这个完全可以的。”
最后母亲撂下一句,不认识的可以查字典,别的不会,字典总会查吧?再不就来问我,读通了,再给姥姥们读。
唉,我听了母亲的话,不敢再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去给姥姥们读《圣经》了。
姥姥们认真,母亲比姥姥还要认真,每天晚上,我写完了作业。母亲就凑到灯下教我读《圣经》,不认识的字给我标上拼音,这下好了,我的担子加重了,不仅要上学,还要业余学《圣经》。
我说我读是读了,我可不想信呢,因为我还小,没时间信这个信那个的。姥姥说,谁让你信了,主的儿女,不是那么随便就是的,主也是有选择性的,也是一种缘分的。不是谁想信就信,不想信就不信。你想信,那还得看看主选择不选择你嘞。
姥姥这样一说,好似信个耶稣也蛮骄傲的哈。那小脖子一耿耿,小蛮腰一掐,好神气嘞。
我和母亲一说,母亲笑了说:“因此,主选择你读《圣经》,也是很值得骄傲的事儿,所以要坚持读下去,读好读得特别好尤其好才是呐。”
当我读到约翰福音第一章第十二节,就是答复这个问题:“凡接待他(耶稣)的,就是信他名的人,他就赐他们权柄,做神的儿女。”我反复读了又读,这里说:“凡接待他的,就是信他……。”或许,信耶稣就是接待耶稣吧?
十里坡上,越来越多的姥姥们姥爷们去那里聊天说说话,祷告,孩子们也越来越多了。姥姥说要多做好事,要行善积德,要不断地检讨自己,要鞭策自己。要知道主在天上,别人看不到,主能看到你的,谁做了好事做了坏事,看得一清二楚的,主会惩罚坏人的,也会奖赏好人的。这就叫人不见天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
行善积德的人,最后都有好结果,死后也会升入天堂的,坏人呢,没有好结果的,死后,最后是要下地狱的。
九姥姥就讲了一个故事,说天堂里的人们在微笑,欢乐得很,因为他们把自己手里的食物舀着送到别人嘴里吃,而地狱里的人拿着匙子呆呆发愣,守着一锅子的吃食,却被饿死。
因为他们的匙子是一样的,都很长,无法送到自己口里。天堂里的人乐于助人,互相帮助,因此,生活得很快乐,他们活下去了,活得很开心,很幸福。
地狱里的人,因为自私,而无法生活,最后只好饿死,也就是永远死掉了。 三
再次来到十里坡,早已变化得无法相认了。
一座座高楼鳞次栉比,矗立在从前村庄不远之处,从前的村庄早已拆迁,一条高铁从以前的村庄旧址穿过。十里坡上的树木愈加茂盛,那棵老银杏树还在,依然枝繁叶茂,依然结出果子来,被人们拾捡了去,剥着吃着泡水饮着。
我想起姥姥说的天堂,说她将来是要去天堂的,说不信耶稣的人,是没有资格去的。想起姥姥去世的前些日子,我还和她通电话的,那时候,我已经读毕业工作了,工作在东北,也就只好回了东北。
姥姥已经八十多了,一点也不糊涂依旧每天都要读一读《圣经》。她说你几个姥姥都去天堂了,或许不久她也要去了,到时候,不许哭哈,一滴眼泪也不要掉。因为每一滴眼泪都是大石头,都是绊脚石的,那样会影响到我去往天堂的,路也会变得坎坷不平的。
姥姥说,谁都有那一天,那是圆满。那不是结束,那是另一个开始呐。
我听了很难过,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姥姥听我好似在抽泣,就又笑着说:“玉儿,不要难过,人都会有这一天的,一辈子坦坦荡荡就好,不留遗憾就更好,玉儿,过年回来吧,我给你包饺子吃,炸藕合、炸老潍县炸肉,扎风筝……”
忽然想起《瑜伽经》有个副标题:指引完成性灵的旅程。那么什么又是“性灵”呢?又怎么去理解呢?或许,可以理解为生命?
每一个来到人世间的人,每一个生命,都是一场旅行。这一段旅程,可短可长,它会让人对自己敬畏,不断探索,不断前行,不是静止不动,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勇往直前。旅行就是对自己的生命的一种朝觐,在不同的时期与日子,不断遇见不同的那个自己。
时间如白驹过隙,日子如流水汤汤,谁也留不住,谁也挽不下。就那样,一如既往,你的时间陪着你,一起旅行,一起前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就算是到了最后一刻,就像姥姥说的,那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就好似一本书,读到最后,最后接近结尾了,书读完了,不是死去,而是复活了,生命底里的那一部分,刚刚苏醒,真的被唤醒,正真活过来了。
坐在十里坡上,坐在高高的银杏树下,仿佛间又听到自己在读那本《圣经》给姥姥们听:神就赐福给他们,又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
仿佛间,看到姥姥在高高的天空白云间,一副安详的神态,眯着眼睛,微微含笑,她看着我,在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