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关心都可以表达,就像爱一样,总有不能说出口的时候。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左右。要从我的一位同事说起。
我和她一起同组同办公室生活了两年,我常常去听她的课,悄悄学习她如何备课,如何设计作业,如何解读文本,如何面谈学生。我也很喜欢她上课的利落,她的利落风格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很喜欢她。喜欢她的拼命三郎投入工作,只是解决问题从不吐槽、抱怨,喜欢她和学生融洽相处,只是帮助从不斥责;喜欢她聊天时甜咸皆宜,从不冷场让人尴尬……
那时候,还没有“女神”形容,但她就是我的“女神”无疑了。
称一个人为“神”,是因为你知道这个人身上,有你渴望而未能获得的亮光,有你希望成为的那个部分。她就是你心中最大的阳光下的那个影子,你在慢慢前行,慢慢靠近,慢慢涂亮那块影子。是的,我深深地喜欢她。
她结婚时,正是寒假期间,我和爸爸妈妈不在城里,但我冻瑟瑟地很欢喜地跑去她的老家陪她出嫁,到夜里三点,再一个人怕呼呼地回到家。可我真是满心的欢喜啊!是我陪着她走过了人生里最隆重的一个仪式,甚至有“是我扶着她亲手把她嫁出去的骄傲”,这可不就是“迷妹”的内心吗?
那是我第一次做伴娘,24岁的我,外表沉静,内心咋呼。
半夜里,我陪着她坐在房间等新郎接亲,她说,你能想象我现在的心情吗?
我说,很激动,很开心,很幸福——你现在是“三很女人”。
她说,不全,还有一个,很难受。
她悄悄说,今天之后,我离开这里出嫁了,明天我再回来,就不一样了,这个家就是娘家了。
我听着也很难受。因为我也是人家的女儿,我将来也会出嫁,现在让我任性自由甚至耍赖的家,将来就不是我的家了吗?
她悄悄擦着眼泪,说,爸妈还是我的爸妈,我再带一个人来孝敬他们,我还和之前一样就好了。这些,我都记在那天的日记里。
那一个冬天,让我记住的不只是冷,还有那些话。就像打开了一户窗,在告诉我说,嗨,环境是怎样,你管他呢,你是怎样,才是重要的。
我更明白,幸福是多层的,多样的,会是在一边丢失中一边捡拾,除了自己,没有什么是都可以一直被占有的,
还有一次,我和男朋友闹了别扭,我很难过,在办公室闷着头悄悄生气抹眼泪。
她说,你难过你就输了,你不舒服,你就告诉他;你难过的不是他对你做了什么,你不会想起他怎么做的,你难过的是,你希望他做而他没有做到,这让你很失望,你是因为失望而生气,其实和他无关;爱情里,期待,是罪过之源。这句话也还在我的日记里。
几年后,我读阿德勒,读《爱的艺术》,读《被讨厌的勇气》……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契合我的心灵,因为在书籍影响我之前,那些优秀美好的人就已经告诉了我,通向真理的路应该怎么走。
在我工作的第二年,在她带我走过新入职适应期的第二年,她生了很严重的病。我得知消息时,是上完上午第四节课放学的时候。下着雨,我骑着自行车,打着雨伞,在雨里哭,孩子一样地哭。震惊,心疼,惋惜,害怕……让我难过得不能自抑。
我不相信像她那样活力满条的人会生病;我不敢想,在她得知消息后,内心的煎熬和无助;我咒骂上天不公,让美好的人多多地承受命运的苦难;更害怕来自命运的苦难“馈赠”之重,让生命不堪重负。
身边的同事常常电话慰问,每一通电话,都紧紧揪着办公室里每一个同事的心。我也想和她说话,我也想问问她,疼吗,严重吗,治疗有方案吗,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过了很久,也许是三个月,也许是五个月,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她的电话。她说,我在河边。我说,你在钓鱼吗?她说,还钓鱼呢,鱼钓我还有可能。我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她说了些话,我们就挂电话了。
我充满了懊恼。我有那么多话想和她说!我想告诉她,我很想她;告诉她,她的那盆吊兰被照顾得很好,就是靠近它抽烟的男老师会不由自主地把烟灰弹里面;我想告诉她,学生们很乖,新老师带得很顺当……
我想说的所有的话里,不包括病情。当我和她讨论病情的时候,我的关心里或许会有一种刻意的关怀,这让我不愿意,也不知所措。可是,慰问生病的朋友,不说病情,是多么生疏奇怪;说病情,又是多么残忍无力。
后来,她就去世了。我的关心,我不知道送出去了没有,也许没有吧。
出殡的那天早上,我和其他两位同事去殡仪馆送行了她,和她的故事就到那天为止了。
时间会慢慢消散难过的,但我会常常想起她,会在纸上划出她的名字。翻看日记时,看到她,会停下来,细细想想那一天她的模样,想着,如果她还在的话,还一定是一个时髦精炼的漂亮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