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父亲的收音机里,我最喜欢听的是孙敬修老爷爷播讲的《西游记》,他厚重的声音憨实迟缓,是孩子们最喜欢的语气。当孙敬修讲到铁扇公主用芭蕉扇让神通广大的孙猴子吃尽苦头时,我对芭蕉扇的无穷威力实在神往。在父亲众多书籍中,我最喜欢看的是那套《白话聊斋志异》,书中配有许多插图,图画里除掉精美的亭台楼阁各种人物以外,最常见的花木就是芭蕉。不管一棵两棵还是一簇,在画家细腻笔下,芭蕉总是以优雅的姿态点缀在高墙、月门或亭台楼阁间,成为相得益彰的风景。还有一本非常陈旧的《中国古代名家画谱》,我时常翻看,其中徐渭画的水墨芭蕉图让我印象深刻。恣意纵横的泼墨浓淡相间,大块墨色仿佛是芭蕉的绿色汇成的河流在奔腾、激荡。有了这些信息,慢慢的我就喜欢上了芭蕉。
苏轼说,另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竹子我家房前屋后都有,父亲擅长竹编,栽种竹子的初衷应该是实用,不过顺带也可欣赏。没人和我说居家应该有芭蕉,但我却觉得居家食要有肉,芭蕉也要有,当然有楼阁搭配更好。
下泉冲罗叔家门口有一簇芭蕉,十分茂盛。罗叔知道了我的想法后,慷慨地让我挖了几株芭蕉的根回来栽种。我家院子里已然全是花草的世界,父亲还是高兴的让我在茅屋东面挨着窗户前面的桂花、月季间给芭蕉安了家。
刚开始,芭蕉随着我移栽的几株生长,没有衍生,稍显稀疏,可宽阔的绿叶长长延展,在风中轻轻摇动时也是仪态万千。桂花对视着这个新来的伙伴,微微摇动着碧叶致以问候。麻雀躲在桂花叶间新奇地打量着芭蕉,让它们有些失望的是芭蕉光溜溜的羽叶并不是理想的歇息之所。月季特别热情,绽放出许多花朵颔首微笑着向芭蕉打着招呼。
经过一年的积蓄,第二年芭蕉就发出许多新株,簇拥着成为一片。在阳光映射下,绿荫让寒酸的茅屋和狭小的窗户内外都变得有些灵动。
每天早上,我只要睁开眼望向窗户,那簇芭蕉就映入眼帘,一个被绿色填满的世界冲击着我的大脑和神经,让人陡然间产生许多莫名的兴奋。晚上躺在床上,月光下的芭蕉约约绰绰,好像换了一身装扮,带着几分月色的皎洁,如同母亲般温柔地对我低语,孩子,睡吧,睡吧,快快睡吧。雨夜,雨点落在芭蕉叶上滴答的声音宛如迷人的乐曲,时急时缓,时高时低,听着听着就安然入梦。
我更喜欢在在窗户前的桌子旁看书的夜晚,昏黄的煤油灯下,书中的故事让我入迷。罗子浮的冬衣居然是翩翩用蕉叶填充白云做成的,轻巧舒适,那该是一种多么神奇的力量!如果到了冬天,也可用院子里的芭蕉叶做成棉衣,父亲岂不再也不用为我们添置新衣发愁?我抬眼望着窗外,黑魆魆的世界里隐约可以看见芭蕉的影子,不知它是否知道我的心思,送给我一个惊喜。
平淡的日子虽然很少有惊喜,可有了这簇芭蕉后,简陋的小院似乎又增添了一些温情。以前鸡群喜欢在月季花荫下乘凉,现在芭蕉叶下的浓荫更有魅力。月季并不在意芭蕉的夺鸡所爱,反倒友好的平分鸡爱。家园是大家共同的家园,朝夕相处在一起,有什么必要分出你我呢。
芭蕉迎来的惊喜是两只来自北方的白鹅,这件事情缘于二姐。二姐在开封河南大学上美术进修班回来的岁末,带了两只鹅蛋。开春赶上孵小鸡,父亲将两只鹅蛋放在鸡窝里一起孵化,最后竟然孵出两只白鹅。白鹅认了母鸡当母亲,母鸡也不嫌弃这俩慢慢长大的庞然大物,整天屁颠屁颠的跟着鸡群耍得欢实。白鹅宏亮地鸣叫和鸡鸣声搅在一起,一下子让安静的小院有了不同凡响的声音。鸡群在芭蕉和月季下面穿行、栖息,大白鹅摇摆着身体紧紧跟随,不时伸长脖子去够芭蕉叶。芭蕉虽然不嫌弃两个庞然大物的加入,可对于大白鹅的过分索取,还是友善地摇动着叶子拒绝了。
二姐颇有兴致地拿起画笔,在速写本上快速地记录着这有趣的一幕,将两只白鹅和鸡群连带芭蕉一同入画。二姐一边画笔不停,一边说,王羲之最喜欢鹅,达到痴迷的地步。他也喜欢写字,洗笔时把水池都染成了墨池。
父亲饶有兴致地接二姐的话说,唐朝怀素和尚喜欢用蕉叶练字,也不知用了多少芭蕉叶,最后把字练成功了。小妮子,嗯总是画,总是画,笔么停。
二姐微笑着回应父亲。我却对父亲的话很好奇,芭蕉叶还可以写字,古代人真是有趣。望着芭蕉下面有些不安分的大白鹅,我突发奇想地问二姐,这鹅来自北方,是不是也会不服水土?
二姐哈哈乐道,傻弟娃,它是家禽,在哪里生活习性都是一样的。
二姐虽这样解释,我还是疑惑,既然人会不服水土,那么凡是生命应该都会,包括动物、植物,只不过我们没有在意罢了。像我移栽的这些芭蕉,它们对过去的家园肯定有记忆,换了新的环境应该需要更多的呵护和关爱才能慢慢适应。
我兀自乱七八糟的想着,芭蕉似乎在听我们地谈话,纷纷拂动着绿袖微微致意。或许它明了我的心思,对于来自主人的善意心领神会。桂花安静地望着芭蕉,为它成为话题的主角发出由衷的赞叹。月季蓬松着枝叶,没有进入我们的话题,它毫不在意。月季知道,大家能够相聚,实在是莫大的缘分,何必斤斤计较?开自己的花,展自己的叶,迎接自己的阳光雨露,各自展现最美的芬芳就好。
到了盛夏,在太阳的炙烤下花草总需要及时补水,阔叶的芭蕉挥发更快,如果不及时浇水就会耷拉下叶子,没精打采。以前,父亲给那些花草松土浇水时,我只是在旁边看着,现在因为有了芭蕉,我会经常从大湾塘里挑水回来,给芭蕉充分浇灌后,顺带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分配水源时,我总会给芭蕉更多一些,看见芭蕉下部的枯叶或者脱落的枯皮我也会收拾干净。
芭蕉是我童年时代惟一在家院里栽种的花草,后来盖新屋和许多花草果树一起清除。如今家院里已没有芭蕉浓绿的身影,但那些记忆却没有消散。流光容易把人抛,绿了芭蕉,红了樱桃。如果生命中缺少这些鲜活的时光记忆,或许我对家园的依念会留下许多空白。
现在想来,小时候,我总是习惯享受父亲种的满院花果带来的欢乐,从没想到过应该为它们做些什么,自从我栽种芭蕉之后,才对满院的花草有了些付出。父亲对满院的花草果木付出的爱是一样的,对于家和我们姊妹的爱也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分别。可只到现在,我所能够给予父母的回报仍难及万一,甚至不如那些花草回报给他们的多。 2024.5.29日.夏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