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青果子的人

　　七八岁时，家里穷，玉米粥，稀溜溜，就根咸菜干啾啾。一顿三大海碗造肚子里，出去撒野一圈，就饿了。春天，鸟语花香，阳光灿烂，我饿急眼了，就撸堤坝，路边的酸韭菜，山姜吃，也不洗，甚至还带着泥沙，不嫌弃，来不及思考别的，顾不了形象气质，抓起来就吃。说心里话，那阵子的山姜，酸韭菜特别好吃嚼一口，味道酸爽。我皮实，像个野小子，攀树，掏鸟窝，抓蛇，捅马蜂窝等等，屯里几个伙伴瞄准哪家的葡萄，李子，桃子，我们集体作案，我是总指挥，他们必须无条件地接受。

　　大集体，生产队的果园，有几百棵十年生苹果树。五月末，枝头上结满密密麻麻的小青苹果，队长安排社员剪掉一些小苹果，给它们腾出来生长的空间，小苹果绿着脸儿，横七竖八在果园里躺一地。已经被处理了，我和弟弟就去捡，将褂子前襟一兜，满满的小青苹果，如获至宝地朝家走，坐在大炕上，如果是雨天就更好了，一边听雨，听窗外呼呼啦啦的风声，也有鸟鸣，三两声的狗吠，谁家枣红马的嘶鸣，女人的破骂声；燕子在屋檐下窃窃私语的交谈，雨滴在倒扣的水桶上，吧嗒吧嗒，像父亲在抽烟袋锅，一边吃小青苹果，牙齿好，吃上一捧小青苹果，都不倒。那阵子，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广播，木头匣子的广播，大伙爱把广播挂在窗台上方，这样听得清晰，整个房间都可以波及到，像一根蜡烛，让每一个角落充满光的温度。我嚼着小青苹果，听王刚讲评书连播《杨家将》，有时田连元也来上一段。

　　小青苹果，牙吃倒了，母亲用糖精，稀释一部分水，洗净小青苹果，码在一只钵子里，大铁锅炖着芸豆，一个猪骨头，小青苹果紧挨着几页黄面大饼子，一锅出。熥熟的小青苹果，因为加了糖精水，甜兮兮的，仿佛在咂甘蔗。多少家穷得很稳定，门槛一般齐，不攀比，不互相挖苦，暗地里，人们不嫌弃小青苹果，捡回家，用井水一洗，糖精水一渗透，熟透的小青苹果，有着罐头的味道。

　　山野大地，屯子人家的房前屋后，也站着几棵，十几棵梨树，桃树，杏树。春风一吹，一树繁花。花落，果实累累。苹果相对来说，普遍存在，杏树，桃树也紧随其后。我家没有杏树，也没有桃树。别急，你不要以为我家没有那几种果树，我就吃不上桃子，杏子。

　　我偷，一个偷字，不好听，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偷点粮食，水果什么的，不算罪过，饿嘛！一针见血的穷，说说杏树，前街的任三叔家房后，咬着牙，立着一棵羊粑粑蛋杏子，杏树也有五十来岁了，树干斑斑驳驳，粗糙得很，有的树杈都烂了，不影响杏树结出一颗一颗羊粑粑蛋杏子。风一遍一遍吹来，吹得杏子一天天长大，风走过之后，我来到杏树底，抻着脖子张望，一粒一粒杏子，指甲那么大，像一只一只鸟儿立在树枝上，任三叔通常会搬来一个马扎，手里摇着一把桃花扇，不知道在哪买的扇子，有些陈旧了，边边角角破损不小。

　　任三叔坐在树下，眯着眼，打个盹。阳光从树叶间射下来，不是垂直的，曲线而来，我看看任三叔，再看看树上的青杏，故意蹲下身，装作系鞋带。其实，我的布鞋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没有鞋带，平面几何，绣着一对小老虎，一公一母的老虎。风也是的，不解人意。我想吃一个杏子，就这么难？摇来摇去，居然一个杏子也没摇落！叶子倒是落了几片，轻盈盈的，仿佛蝴蝶，跳着舞，满不在乎的落在地上。任三叔有一瞬，睡了，真的睡了。我听到他打起均匀的呼噜声，猫腰捡起他旁边的一根竹竿，我不清楚那根竹竿是用来做什么的，或许是任三叔赶驴用的，他家有两头黑色叫驴，驴一叫，三声，四声，嘎嘎嘎，呜呜呜，像对着天空和四野咆哮什么，有冤屈，有惆怅，有不满，但驴再怎么使性子，尥蹶子，到最终还不得落在任三叔的手掌中？

　　我举起竹竿，悄没声地，凭着呼吸，踮起脚尖，照着树杈就是一杆子，嗯，是有青杏落下来，五六个青杏，叽里咕噜落在地面，我刚想捡，就听任三叔说，你给我站住，你胆子真不小，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我还等什么菜？脚底抹油，一阵狂奔，飚出二里地，来到南河边，扶住一棵柳树，大口喘气儿。等蝉在树上不咋叫了，日头偏西了，我才往回走。任三叔家房后是我必经之路，我磨磨唧唧，蹭到任三叔家那块儿，杏树依旧挺拔，叶片绿油油的，在风中发出哗哗哗响，流水般的声音，有着音乐似的深沉，美丽。冤家路窄，就又碰到任三叔。他站在后门口，啃一块玉米面饼子，左手是几棵撸吧干净的大葱，葱味一股脑传过来，还有玉米的香气。我不由咽了咽口水，任三叔右手一递，给，小清，吃啊。我如释重负的歇了一口气，原来自己中午那会儿，虚惊一场。任三叔也许是睡着了，说梦话。我接过大饼子，也不管干净不干净，任三叔的手洗没洗，反正，拿过来就往嘴里怼，任三叔眨巴着小眼睛说，你想吃杏子?我捅几个，你等着。他擎起竹竿，冲着头顶的树枝，戳了几下，杏子噼里啪啦，落了好多。任三叔笑眯眯的说，都是你的，捡起来。

　　我像做了一场梦，我疑惑的盯着任三叔，这……这是真的，不骗我？

　　嗨！小清，我骗你干嘛，自己家的树，又不是花钱买，这时候还不熟，待熟了，我摘点送你。

　　我眼窝突然就热了一下。秋天，任三叔果然没有食言，摘了一葫芦瓢杏子，黄昏时候送来我家，母亲是不亏欠人的，不能让任三叔空着手回去，那会子落花生起了，母亲将葫芦瓢塞满落花生，还带泥土的落花生，给任三叔端走。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抵对门。那年月，落花生很珍贵的，为这事母亲遭了父亲一顿奚落。

　　我喜欢吃青果子，年少时就深爱，生活慢慢好转，大街小巷一家一家水果铺子，超市拔地而起。想吃什么水果，腰包不空，就可以满足你的胃。我呢？读书那些年，也改不了这个嗜好。周末从寄宿的学校坐车回南河屯，碰到青果挂满枝杈，或者父亲拿着一把剪子，在疏果，地面大大小小泊着小青果，无人问津，我蹲下身，捡起来小青果，也不洗，咔嚓咔嚓嚼，满嘴的清香啊！父亲嗔怪我，恁大个姑娘，不讲究卫生，洗一洗再吃不行吗？再说，家里有才从镇里买回来的橘子，香蕉，菠萝。你吃那涩巴巴的小青果干嘛？我羞赧地一笑，爸，你不懂，我是多年的习惯，是一种刻在灵魂里的情结，咬一口小青果，童年的酸楚，艰辛，都涌了出来……

　　我即使多年以后，我嫁人，有了儿子，对小青苹果，小杏子，小桃子的爱，涛声依旧。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右边牙齿掉了两颗，咀嚼小青果子有点囫囵半片，骨子里仍放不下对青果子，对过去日月的执念。

　　我是个怀旧的人，半生归来，回到南河屯，原来的大果园，消失不见，父母坚守的村庄里，唯有几棵老气横秋的小国光苹果树，倔强地伫立在院子里，稀稀拉拉的结着一些苹果，我忍不住伸手揪一枚青果，放在唇齿间轻轻咬碎，酸，涩，苦，大江水般奔腾而来，牙齿瞬间倒了，哎呀！吃不了，根本吃不了。想来岁月不饶人，爱吃青果子的女子，如今是面对小青果子一阵叹息，和青果子有关的故事，只能封存在纸上，暮色苍茫，于一个角落，翻阅，风悄悄的帮着翻开，一页又一页，月亮爬上天际，它会告诉你，人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