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坐在从长春开往南宁的火车上。此时的北方乍寒还暖,然而几十个小时之后,就会置身于温暖如春的环境之中。行囊之中的准备已经很丰富了,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适应这样的气候与温度的变化。
车轮滚滚,整条火车犹如一条蜿蜒而行的巨蟒,穿行在茫茫的原野上。当它钻进漆黑的隧道,进入深长的黑暗,心头会一阵紧缩,眼神迷茫,有某种期待在心头凝结着。光明在倏忽间来临,明澈的光亮迅速将周身包裹起来,温暖把身体的各个部位吃透。我能感觉到,此时的自己完全是个透明的人。
我对火车的崇敬由来已久。记得还是少年的时候,才第一次看见火车。我至今都记得第一次看见火车时的情景,这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喘着粗气,慢慢地从我的身边经过,巨大的车轮转动着,带动的一个个满载货物的车厢。猛然间,一声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它怒吼着,越来越快,轰轰烈烈向前方奔去。一阵疾风吹过,吹开衣衫,吹乱头发,风钻进鼻腔,几乎让人窒息。这般排山倒海的气势,让我瞠目结舌了好久。火车开走了,可是在心中留下的震撼,也一直都在心灵深处扎下了根须。
那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想法。让它把我带走,去到任何地方。我第一次感觉到外面世界的诱惑,第一次感受到外面世界的神秘。为什么一直都对远方充满了渴望呢?咔嚓、咔嚓,富有节奏的声音,把骨节敲响,血液被激活,在某些程度上是被火车给诱发的。大山固步在那里,并不是没有一点点的渴望,山巅之上的星辰,是大山委托给夜空的眼睛,是一颗心在闪烁,除了企盼还是企盼。
旅行者的本身就是旅行,除了旅行还会有什么?火车停靠在边远的小镇,我是想去经历更多,想到只有火车才能将我带到更远的远方。在这列火车里,这一站一站的铁路线上,我所看见的街道与广场都是相同的。在我的意念里,命运是穿越所有景观的通道,只有这样,景观才能被造就,才能成为心目中的景观。
当我明白了这个道理,明白了为什么跟随着火车去一个陌生的世界,此时已然两鬓斑白,垂垂老矣。我想即便到了风烛残年,猛然间彻悟到这些,也会毫不犹豫地迈出这一步。
向前再向前,山脉已经不再高耸,原野愈发平阔。在连绵起伏的山岗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庞大的风车。是的,是风车,三根超大的凤翅,在不停地转动着。
这个风车的样子还是那么的率真,把我一下子拉回了遥远的童年时代。记忆里的风车是那么的小巧玲珑,用作业本上的一张纸就可以叠出。用图钉按在一根木棍的顶端,然后就可以向大街的一端跑去,跑得越快,它转得越快,还呼呼地带着响声呢。童年的那些快乐就在那个瞬间被楔入了记忆之中,此时,一下子跳出来,与那大风车一起转动着,让人不能不欣喜万分。
大风车是风力发电机,它之所以站在高处,是在接受风的爱抚。远处有,近处也有,最近的那一个大大的凤翅,几乎超出了我的想象。它们好像是一群银白装束的礼仪美女,谦恭地向我挥手,吐出非常好听的声音。欢迎欢迎!无声的语言,往往都是随着心愿而动。对于我这个紧闭房门,足不出户的人而言,当然是一个最美好的形式了。这种形式会直接被认定为心理暗示,与许多相近的事物契合。正是这种心理暗示,才让所认知的世界更趋于形象化,对这个陌生世界的读解,也会日臻完美。 二
火车载着我从高山地带,向平原地区过渡着。只是短短的二十几个小时,便完成了南北大跨越。开始,我还紧盯着所路过的每一个地名,脑子里的那张地图已经摊开来。火车像是一条蚯蚓,伸曲着,蠕动着,慢慢地钻透了淤塞的脑髓,让我这个笨拙的头脑,多了几分明净。清新而又明亮的景色,如同被打包的快递,接二连三地从眼睛这个窗口,投递了进来。
刚出长春时,田野还是黑褐间黄的土垄,犁杖好比是一支精准的笔,所描画出的直线,竟然没有一点点的弯曲。此时的大地,舒展得像一大块锦缎,被展开抻平,没有一丝丝的褶皱。过了山海关,景象便大不相同。一块块稻田,露出嫩嫩的新绿,方格化的田野,好像是铺在那里的细针密缕的绒毯。路过江西,便看到了最想见到的翠竹了。
北方的松,南方的竹,这是最能代表地域特色的两种植物,当仁不让地站立到所有植被的最前排。北方人很少见过竹,当然是地域的阻隔。而今,来到了竹子的产地,一睹芳容的想法,自然是很迫切的。我只顾忘情地去远处的山岗搜寻,火车好像知道我的心意,直截了当地闯进了一片竹林之中。
这里的竹林真的太普遍了,过了这一片片,前边又是一排排。这座山,那条沟,只要能生长,就绝不是一棵两棵。竹林绕着池塘,围着房舍,抱着村庄,此时阳光晴好,让那竹林里的景象愈发真切。
竹林里有个躺椅,白头老人在惬意地乘凉。孩童骑在水牛的背,行走在小路上。三三两两的女人,戴着竹编的凉帽,或坐或站在河边田畴,竹林的衬托是恰到好处的。竹子刚劲、清新、生意盎然。它舒展开长臂,抖起一片浓郁的青纱。竹林里的竹子粗细间杂,有的粗如碗口,有的细如笔杆,挤挤攘攘,竞相生长。
比起北方的森林来,南方的竹林更具兼容性。北方的树木讲究粗壮,树冠所遮护的范围,决不容许别的树木生长,领土意识是非常强烈的。往往在林木密集之地,竞争意识也是空前的。一棵树倒掉,所闪出的那一点点空间会被迅速填充起来。南方的竹林,郁郁苍苍,重重叠叠,密密麻麻,想看是看不透的,就别说钻了。说这竹林是一道篱笆墙,也不为过。 三
在火车上看移动的山水和风物,更像是在欣赏一幅幅徐徐打开的风景画。风景在不停地变化着,用心地观摩与揣度,已然成为这次旅行的功课。眼睛如同是一张张开的大网,去捕捞,去筛取,留下的精华,分别编号分档,封存进大脑的资料库里。
天近黄昏,我还在窗前眺望。景物已经渐渐地模糊了起来,远处的山岗与村落被挤压成一体,只有近处的农田,归去的农夫与牛马还能辨得清。飘起的一缕缕白色的炊烟,扶摇着天空里的云朵,一起去守候夜空里的星月,共同有个干干净净的好梦。
稀稀落落的灯火闪现时,让人觉得此时的大地上,有这许多的坎坷与不平。灯火与星辰在此刻,有着类似的效应与效果,所不同的是,一个是大地的眼睛,另一个则是天空的眼睛。
卧铺车厢的灯光亮了起来。光亮映到玻璃上,如同给蒙上了一层细密的纱。车窗外的景物统统不见,只有光亮可见。稀落的,好像是飞舞在夜空里的萤火虫。密集的,随车速流转着,却如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流。
我不得不回归于自己的上铺。火车有自己的节奏,我的思绪很快便适应了这个节奏,掺和到轮子的滚动当中。不可阻挡的滚动,是不可阻挡的脚步,日夜兼程,在赶往我梦中的远方。把梦托付给它,让我相信,黎明醒来,就一定会看到。
我特意把窗帘拉开一条缝,能看见如水一样的月光,倾泻到车窗前。这晴好的夜色,是异常空净的,与白天的晴朗不同,是黑夜的遮蔽,看不到这份清朗。
身边有几位酣睡的人,发出的声音盖过了火车。其中的一位大姐差不多与别人讲了一天自己的遭遇,引起了大家的普遍同情。倾述是一种释放,特别在火车上,与素不相识的人去倾述,更是一种解放。坐在火车上是一种解脱,更是一种逃亡,我开始对火车有了另一番定义。
大姐此时在我的下铺,所发出的鼾声是那么的平稳,那么的舒坦,肆无忌惮之中,没有一点点的拘谨。是啊,是火车让我们相遇,所有的偏执、猜忌、仇恨,在素不相识的同情面前,都平稳地消弭下去。我们只有这一次共赴前程的机会,就如同两条平行的直线,不可能发生交叉在一起的机会,在互不干扰的情况下,才能有这样互惠互利的关系。其实,有什么惠和利,只是彼此了解一些彼此的心情而已。
大姐很知足。给自己的情感找了个可宣泄的切口,明天到来,只有她一个人面对曾经的山河,已经老去的山河。
尽管车厢里声音很是杂乱,我却安然在上铺睡下。给我的感觉是美好的,这里是一片晴空,足以让自己安静地享受这份美好。明天就要来临,是让人安静的最大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