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姑的乳名叫“错”,她的一生总处于错愕之中。可能没有人比我更懂得大姑的了。大姑是旧时代的一面镜子,尽管不能从大姑这面镜子上看到曾经的整个时代的留影,于我而言,认识大姑的遭遇,足以让我从一个侧面了解那个时代,包括银元,婚姻的观念,还有大姑对幸福的理解。大姑的人生是一部苦难的书,她给我的是不仅仅是苦难的故事。 一
最近在网上看到关于现大洋(银元)的视频,我从柜子里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一块银元。银元已经锈迹斑斑,是绿色的,内行人知道银锈是绿色,这无疑是块真银元。这块银元是我大姑给的,睹物思人,看着这块银元就想起了我大姑。
大姑是爷爷奶奶九个子女中的第一个,从小长得漂亮,堪称一枝花。记忆中的大姑皮肤白皙,个子高挑,脸庞俊俏,有一双三寸金莲。大姑到了婚嫁年龄,上门说媒的人络绎不绝,最后选中了万家庄的家境富裕的人家嫁了出去。婚姻,从来都是“择好”的,大姑没有错。大姑父在哈尔滨做买卖,婚后想带大姑与其同住,可是爷爷不同意,理由有二,第一兵荒马乱时,大城市里不安全;第二,女人家不能抛头露面,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爷爷的话,金口玉牙,说啥是啥,不容置喙,更不能不听。就这样小两口两地分居了。过去由于交通不便,大姑父一走就是三五年,渐渐两人感情淡了,再加上没有孩子,大姑父回来的趟数更少了,音信外来稀少。再到后来听说大姑父又娶了一个妾室,从此他再也没回过老家。听妈妈说,其间大姑去过哈尔滨一趟,大姑父金银首饰现大洋给了不少,就是不行夫妻之礼。那些财物,无疑就是“买断”这桩婚姻的未来。大姑回到家,从此孤身一人,直到终老。我没听到大姑有什么怨言,但是她的心里一定是苦得很。
大姑生于1909年,18岁时出嫁。一枝花,开的时间不对,很快就被冰霜凋零了。大姑活着的时候,我不敢这样去比喻,生怕惹得大姑满眼泪珠。
大姑的苦,能够和谁哭诉?以现代的观点看,她应该起来抗争,可能吗?深埋在心底,才是唯一解决感情的方式。
这场婚姻,是不是个错?大姑心中自有判断,但她从不提及,也不抱怨。隐忍,成了大姑的性格,婚姻改变了一个女人,改变的是她的一生,多么残酷!婚姻的基本含义是幸福,一旦幸福没有了,等来的一定是残酷和悲切。两分法,在曾经的婚姻里,屡试不爽。
孤身一人的大姑姑过得不容易。小脚女人地里的活做不了,耕种收获全靠娘家人给她打理。农闲季节大姑都是住娘家。大姑的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父母以及兄弟姐妹们的衣服鞋子都是她做。街坊邻居都夸赞她。可能大姑也是靠着这些来缓释着婚姻的苦痛吧。
婚姻的错,让她只能补偿。生之趣,不能失却,大姑走着漫长的修炼人生的苦路。大姑没有选择轻生,她是最坚强的。
后来随着我伯娘、我妈、我婶子陆续娶进门,大姑住娘家有些不方便了。爷爷奶奶跟大姑商量让她在晚辈的孩子里头领养一个可心的。大姑的意思要领养我,爷爷奶奶不舍得,说我太小了,不好养。又和六姑商量领养六姑的第二个孩子,她比我大一岁。表姐上面有大一岁的哥哥,下面有小一岁的妹妹。六姑和六姑父很痛快地答应了。说来也怪,只有三岁的表姐到了大姑家不哭也不闹,乖巧得很,这可能是上天觉得大姑太苦了,赐给她一个小天使吧。
姻缘可能常常出错,但亲情可以弥补。我常常这样去想,用这个想法安慰大姑,不知大姑能不能感觉到,但我不能说出来给大姑听。
她常说,我爷爷的话是对的,社会动荡,爷爷的话就是保险柜。这是感悟爷爷话的好呢,还是沉痛反思?是婚姻断送了自己的幸福,还是爷爷戕害了她的人生?大姑可能从未理清。 二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去大姑家,大姑从柜子里拿出来一块银元,告诉我这是现大洋,她让我收藏好,等我出嫁的时候让我妈妈给我缝进红腰带里,(我们这里的习俗是女孩子出嫁要系红腰带)保我婚姻幸福。当时我对大姑的话似懂非懂,多年后我明白了,大姑给我银元,让银元保我婚姻幸福,这是因为她自己当年听了爷爷的话,没有去哈尔滨,一桩好姻缘最终落了个劳燕分飞。她不想我跟她一样有一个不幸的婚姻。我接过银元仔细端详,上面有一个的光头像,之前从来没见过。我回到家用手绢包好,放到自己的小盒子里。出嫁那天我按照大姑说的话,系上了藏着现大洋的红腰带。可能是大姑给的银元保佑了我,我的家庭很幸福。一个女儿研究生毕业,在高中任教,女婿自己开公司,两夫妻恩恩爱爱,和和美美。一个外孙女,一个外孙儿,他们都聪明可爱。我和老伴退休在家,身体健康,含饴弄孙,安享晚年。这得感谢大姑的祝福,更得感谢新时代。大姑的婚姻错了,我们的婚姻没有错,当然不是那块银元护佑着我们的生活,银元是大姑的一份愿景的寄托。我十分珍惜这块银元,常常想起大姑的婚姻,为之惋惜。
我是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师范学校,那个时候,一个农民的孩子能考上学,户口农转非是件大喜事。大姑知道我考上学以后,步行从六里之外,踮着小脚来到我家,对我说:“现在的社会真好,女孩子也能出门上学。”“出门”?大姑没能出门,无法和姑父团圆,不能出门,可能是大姑一辈子的痛。大姑,一个小脚女人,她走不远的,但她有着出门的梦想。这话听起来,真的波澜不惊,可想想大姑的婚姻,其中饱含着多少无法言喻的痛苦啊,她认为只有“出门”才能找到自己的幸福,这个想法没有错,错的是我爷爷绊住了大姑的脚步,错的是那个窒息了幸福的时代。
大姑没有出门上学的经历,指望着婚姻改变自己的人生,却让婚姻把自己锁在了幸福的门外,把自己投进了痛苦的池塘,水就没到脖颈,慢慢下沉……
那天,大姑从篼里掏出来一个蓝布包,打开布包,拿出十元钱递给我,我推辞不要,终究拗不过她,只好收下了。我知道大姑的生活挺艰难的,尽管表姐能去生产队挣工分分到口粮,家用钱只能靠卖鸡蛋和长毛兔的毛来填补。手里拿着钱觉得沉甸甸的,眼泪快流出来了,我赶紧转过脸去。我突然有了想法,如果那时谁给大姑十块钱,大姑踏上追赶幸福的路,结果会怎样?
毕业后,我做了一名教师。当时的工资大概三十出头,记得第一个月发了工资,我就留出生活费后,给了妈妈十元钱,又送给大姑十元钱。大姑接到钱乐得合不拢嘴,这是她发自内心的笑。是啊,她苦了一辈子,她的侄女有点出息,她能不欢喜吗?十块钱,不多,但我想用这份幸福来安慰大姑,表达我对大姑的感谢。
其实,我是感谢大姑那时看好我做她的女儿,这份未成现实的亲情,让我不能不时刻想着。
大姑在八十五岁那年由于心衰离开了我们。站在大姑的坟墓前,我思绪万千。大姑这一生是不幸的,悲催的,年轻守寡,无儿无女,难道是应了大姑的乳名?大姑的乳名叫“错”,可能是爷爷奶奶盼望生个儿子,生了个女儿就是“错”了。重男轻女在旧社会是传统观念,尤其是我爷爷,家中是四辈单传。在这样的家庭里第一胎生个女的一定认为是错的。而这个“错”不光大姑不是男孩子的错,也是大姑在婚姻上的错,究其根源,错的是旧的社会制度和陈旧的观念。
或许,大姑一辈子都在纠结着这个乳名的“错”字,她看到我走上了对的路,格外高兴。我们常说,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这种愿望让人去寻寻觅觅,找到自己的幸福。大姑呢,也有过一锤定音,看似找到了对的人,但那个时代,对的也可以弄出错的。在错的年月,怎样突破这个“错”的束缚,凭大姑之力,太难了,她的人生是挣扎的。
大姑离开我四十多年了,可是大姑的音容笑貌永远刻在我心里。我爱我的大姑,也对大姑的人生有着一些思考。
“错”的人生,一步错,百步歪。大姑错了吗?如果把大姑放在当下的社会,大姑会“错”吗?
“错”姑,但愿你不再经历那些“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