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此文写于2022年4月1日,至今已经整整两年多。写完后,我却不敢打开文档,更不敢修改文章,毕竟每看到一次,就如同一根尖尖的针扎进我的心,隐隐的痛。是我的疏忽,是儿子的不孝,才导致老人家瘫痪在床,一日三餐需要人服侍,落到如此境地。 妈妈生于1950年10月11日,国家刚刚成立,到2022年已经73岁。73岁的她满头白发,瘦骨嶙峋,双脚无法站立,刚刚得知消息,可以领“工资”。2022年3月30日,家乡医疗保险局的人打来电话,通知妈妈的医疗护理险已经通过审核,每月可以领取450元人民币,通过社会保障卡发放。我听闻这个消息,既欣慰又心痛,欣慰于国家强大,是我们贫苦百姓最稳固的坚实屏障;心痛于妈妈的这些“工资”是用卧床不起的痛苦换来的。
妈妈一生贫苦,幸福从来与她没有沾边。外婆出生于旧时代,没上过学,脾气不好,整天唠叨不停,交流的唯一方式就是骂人,不停地骂。外公大概是无法忍受,于1979年自杀身亡。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生活在那样的年代,妈妈的生活可想而知。
嫁给爸爸后,妈妈也没有过上好日子。爸爸性格木讷,一辈子受人欺负,任人宰割,如果一根木头,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爷爷同样去世得早,刚结婚就不幸惊吓而亡。那时,爸爸刚出生不久,童年非常悲惨,穿不暖,吃不饱,受人欺负,筑造了“老实巴交”的城墙。两人结婚时,爸爸借了两百多元的外债。也许,两百多元钱,对于如今来讲九牛一毛,可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那是一家人辛苦一年也难以赚到的。毕竟,能填饱肚子,不饿得饥肠辘辘,已是太多人的奢望。爸爸妈妈背着外债,早出晚归,艰辛劳作,好不容易还完,子女也相继出生。
五个子女,三儿两女,养活已经很不容易,更何况都要上学。虽然大姐没读什么书,只读了四年级就辍学在家,其他四个孩子全读了初中,我和二哥还读了中专。记得1994年秋季,我,二姐,二哥,三个人同时上初中,学费又非常贵,每人每学期四百多元。光交这学费,就足以压垮爸爸妈妈,更何况还有吃穿用度等其它费用。
那年开学,爸妈坐在堂前的漆黑中,唉声叹气,想方设法。开学在即,掏空压箱底只有几百元,凑不够三人的费用,拿什么去交钱;让其中某一个孩子不上学,又于心不忍。怎么办?到处去借,邻居都知道家里的状况,生怕根本还不起,全找起理由;回娘家找亲戚,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最后,怎么凑够的?我不知道,但我们三人都背起干净的书包,欢快地踏上了去学校的路。后来,我曾问妈妈那年的钱怎么来的?她说“借呗”,两个字云淡风轻,但我知道这背后的份量,是何等之重,重如泰山。
等我们长大些,结婚生子,妈妈经常帮忙带孙辈。大哥家,大姐家,二哥家,我家,她都帮忙照顾,许多还是没有任何酬劳,反而常常贴补。2000年,大哥出了点事,失去了短暂自由,侄子刚刚出生,都由妈妈带大。经常,她脱下外套,铺在菜地旁,让侄子在上面玩耍,她一边看着,一边劳作;不时擦擦额上的汗水,一边逗弄一下年幼的孙子。
妈妈是闲不住的人,一年四季忙到头,春耕夏茶秋收冬柴,从来没有歇息的时候。分产到户时,我家的产业全村很少;可过了几年,我家的茶业和菜地在村里算得上数一数二。虽然都在半山腰,虽然都在深山坞,缺水少肥,但经过妈妈的精心侍弄,庄稼和蔬菜都枝繁叶茂,收获颇丰,那是无数的汗水换来的。
最累的时候,毫无疑问是夏收夏种。南方水稻一年两季,夏天收割,夏天插秧,几天内完成,根本等不得。一旦错过节令,要么成熟的稻谷在穗头发芽,要么错过了插秧,第二季就无法耕种。往往,那段时间艳阳高照,温度高得吓人,顶着草帽又嫌碍事,只能熬着做。妈妈身体不好,还是坚持到田里,踩着露水,踏着月光,忙得吃饭都是匆匆扒几口,扒完又继续弯下腰,拿起禾镰。
妈妈生孩子时,没有什么人帮衬。家里又穷,几乎揭不开锅,她没有任何办法,坐月子的第二天就自己洗衣服,就要下田插秧。春寒料峭,青蛙还没有从冬眠中醒来,温暖的太阳虽然照在头顶,但水温仅有几度的样子。大家穿着破旧的衣服赤脚站在水田里,爸爸冷得直打寒战,更何况刚刚生下孩子的妈妈,身体瘦弱的妈妈。
我总怨恨:“既然刚生孩子,管它呢,就好好坐坐月子,把身体养好!”妈妈一声长叹,沉重的叹息声中透出了许多的无奈。确实,没有亲长帮忙,几个孩子嗷嗷待哺,总不能饿死吧!至于身体的健康,将来的患病,根本不在考虑的范围。
这样,妈妈的身体像一棵虫蛀的树木,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坏了。她长年喊腿疼,关节肿起来,跟大象的腿有得一比。每个夜晚,爸爸经常点着煤油灯,用个搪瓷碗装上一点商店打来的白酒,放在火里烤热,点燃一张纸扔进去。这时候,酒精燃烧起来,冒着蓝光,像极了鬼火,整个家里散发着浓浓的酒香,爸爸用手蘸酒,给妈妈不断地揉搓。只有这样,妈妈才能够睡一个安稳觉。我的整个童年里,就有无数这样“用酒搓腿”的场景,陪伴我所有居家的时光。时至今日,我似乎还根深蒂固地以为酒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搓腿的。
2016年后,妈妈的关节炎越来越严重,经常疼得无法入眠,半夜睁眼到天亮。白天,又投于辛苦的劳作中。酒精的揉搓已经失去了作用。这个时候,家里条件已经有所好转,我们把妈妈送到中医院、人民医院,治疗了数次,都无法真正治愈,都是稍许好转后又复恶化。医生也郑重强调:“风湿病是不死的癌症,只能缓解,无法治愈。”虽然如此,我们还是把医院当作最后的庇护所。
直到2019年,母亲打听到一个小道消息,有好药,可以治疗。我通过电话,通过网络,通过快递,花了将近两千元,从江西南昌的一位段医生手里,买来一些激素药。妈妈和水服用之后,那几天不疼;几天后再疼,再服,反反复复……
2020年,妈妈的病情更加严重,整整一年时间住院五六次。她大概是遗传了外婆的基因,脾气不好,暴躁易怒,整夜吼叫,对亲人如此,对医生如此,对同房的病友如此……病友受不了找到医生,医生受不了找到我,委婉地劝我们出院。我无奈地苦笑,除了赔礼道歉,请求谅解,还能说什么。
本来我想,妈妈在医院里多住些日子,回家后按照医生开的药准时服用,病情总要好些。可是妈妈不愿意,不配合治疗,不按时服用,谁劝都没用,只能回家。她死活咬着一句话不放:“死了算了,治了也没用,来了这么多趟医院,要有用早治好了。”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毅然停了所有药,就连跟风湿病毫无关系的高血压药都不再吃,似乎已经抱着必死决心。回家后,妈妈拄着一根小竹棍,四处乱走,还曾经忍着疼痛走了几十里山路,上山下山,弯曲盘旋,到隔壁的乡镇去买农药,非说要喝药自杀。店主怕承担法律责任,当然不肯卖,出多少钱也不卖。两人还为此吵闹了一番。她终究是没有买到,自杀也就不了了之。
到了2021年5月,妈妈躺在床上,再也不愿意起来。我们工作忙碌,没有及时回家,认为她只是躺下去休息几天,就恢复正常。爸爸呢,也劝不动她,任其自然发展。自此,她再也没有离开房间,离开床铺,爬起来走动过。就这样,妈妈瘫在了床上,吃的喝的端到床前,大便小便都要爸爸帮忙抱着解决。我们再回去时,在爸爸的帮助下给妈妈洗澡,看她的身上,真的只有骨架,一张薄薄的皮贴在骨头上;手脚上的指甲全都变了形,厚厚的像粉状;关节处还是肿得高高的,根本触碰不得;满头的白发胡乱地盖在头上,眼睛深陷进去……
妈妈体寒,特别怕冷,即使是健康时也穿得厚厚的,坐在炭火盆边,将炉火拨得很旺。可是到了73岁高龄时,到了寒风刺骨的冬天,到了温度更低的大山里,还仅盖着薄薄的棉被。我问她要不要厚点的被子,她摇摇头,说无法承受,盖在身上无法呼吸。我们摇头,真不知道漫无边际的冬日夜晚,她将如何熬过。也许,时光才不管这么多,无论前方是死亡的漩涡,还是幸福的殿堂。它都自顾自走着,将一切的一切抛给我们,让我们自己去体验,去感受,去消解。
不过,无论时光如何走,永远也没有改变妈妈对我们的爱。哪怕她已经躺在床上,我们归家时,还是交代爸爸烧饭做菜,给我们准备一些干菜。清明节,爸爸挖了春笋回家。妈妈在房间里,隔着木板墙大声说:“这些,你们带些到城里去,烧点酸菜吃,很下饭。现在,壳不要剥,剥了容易老。”其实,她哪里知道,这季节的春笋,菜市场里几毛钱一斤,根本不用带;其实,她哪里知道,我已经年过不惑,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她心里,我还是年幼的娃,却不知道现在最需要照顾的人,反而是她。
写到这时,我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整颗心酸酸的,涩涩的,总弄不明白,妈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明明家里条件好转,并不穷困潦倒,吃药住院有国家医保兜底,根本花不了多少钱;明明医疗技术日新月异,多少奇病怪症都能术到病除,她又何至瘫痪在床?这让为人子女的我们如何忍心目睹,看到她时,只能一次次背转身,默默地擦干眼泪,又强装笑颜,给她端茶倒水。
2022年2月,北风已吹过,东风至人间,大姐听邻居说国家有一项好政策,对瘫痪在床的所有公民特别照顾,都可以申请护理险,每月450元。我四处打听,跑东跑西,填表盖章写申请,终于在工作人员的审核下,得以通过。对于贫穷一辈子的妈妈来讲,临老还领工资,让人叹惋。只是,对于长年躺在床上的妈妈来讲,钱又有什么用,又能派上什么用场?能买来健康,或是换来幸福,很难吧!也许,只是增加一份安慰罢了! 后记:不幸中的万幸,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年,瘫痪的妈妈还是好好地躺在床上,没有过多疼痛,没有长出褥疮,依旧吃得下饭,喝得下水,大小便正常。我得以时时回家,看一看苍老的她,瘦弱的她,也是一种上天垂怜的幸福。但愿,这份幸福能久点,更久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