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

　　一

　　山娃，小时候的伙伴，他就是从前在村子里住着。他又黑又瘦，说话声音也总是沙哑着，而且，声音也压得低低的，总是不大。感觉他一直很神秘的样子，这次相遇，就更是神神秘秘的，倒是更吸引我了。

　　很多年没有相见，突然就在集市上遇见了山娃。他告诉我说他去山里住了，说这话时，他神色有些诡秘，他边说边观察着四周，说：梦娃，你要去看我哈，有时间就去，最好是在夜晚呢。夜晚好，白天我担心你找不到我。

　　我很好奇，为什么要在夜晚呢？黑灯瞎火的，路也不好找呀。他看我有疑惑，就嘻嘻笑着：“梦娃，你不要担心呐，晚上好呀，晚上夜黑暗，人会安静下来，也会专心赶路的。”

　　我再问，他就说：“山路确实不好找的，人只有安静下来，专心致志，不再胡思乱想，也不被打扰，或许晚上才能找到正确的山路来。”我听了忽然感觉山娃深沉多了，说话也这般有哲理呢。不禁微微笑着，点头称是。

　　其实，我也没打算去他那里，说说而已，我想这会不会与他当时想的一样吧。

　　他随意拿出纸笔来，画了路线图，算是给我留下了寻找他的路线，再次嘱咐我要夜晚去，就走了。那么至于，以后我会不会去，他不再关心的。

　　那段日子，有些灰暗，好似做什么也提不起情绪来，工作也很不顺利，在家里待着，挺闷的。再加上母亲生病，缺少一味药，始终没有买到，有人提示说：这药一般在山里住过的人都会收藏着点的，何不想想谁在山里住过，就去讨回来些。一句话，提醒了我，不禁想起山娃来，对呀，去山娃那里走走，看看，散散心也好呀。妻子听了，就给我准备东西，我说不需要什么的，只准备酒就可以了，因为我和山娃老朋友了，他喜欢喝几杯酒，多年习惯了。

　　妻子担心我一个人去山里，再摸不到路线，脸上露出忧愁的神色。我安慰着妻子不必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不过是散散心嘛，再找回母亲需要的药，一举两得，多好呀。一去一回三天足矣。妻子给我准备好酒，我提着就出了门。母亲费力地坐起来，扶着窗口说：梦娃，山娃一直不靠谱的，还是别去找他吧。我笑笑安慰母亲说：那是小时候的事儿，现在都过了而立之年了，再不是小时候了，很靠谱了。何况他……

　　我没有把话说完，母亲叹口气，说：唉，到底还是不靠谱造成的，多好的工作，多好的老婆孩子，都被他自己搞的，真是的。

　　说起山娃，我们村子里的骄傲呢，曾经他是第一个走出村庄去大城市里读大学，又留在大城市里工作，娶的媳妇也是大城市里的姑娘。官越做越大，生活越来越好，真是令人羡慕呀。十里八村谁不知道他山娃，谁不想与之交往，与之有来往。然而，一夜间，山娃出了事，不仅入狱，老婆与他离了婚，带着孩子也走了。

　　傍晚，我来到了一片荒野，落日熔金，天空一片辉煌。仿佛间，刚刚还看到太阳大大地挂在西面半空，转眼间，太阳慢慢地落下去了。瞬间，林间暗起来。刚刚还沐浴在晚霞中的山林大地，忽然就失去了光彩。鸟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没有了噪聒声，几只乌鸦在暗的天际里，好似从太阳中飞出的黑子，在天边飞着，没有了方向感。

　　我脑海里浮现出远古时候的大弈，看着他背着神剑在前面逐日，他一支支箭矢射出，就射落了一个个太阳，只剩下了今天的一个太阳。大弈的形象是伟大的，因此叫做大弈。

　　此刻，太阳早已落下去了，周围一片黑暗。其实，想想，黑暗也是人们需要的，不仅仅只有白昼。

　　古代那些神话是真是假？一说起神话，人们就感觉那是孩子们的事儿，成年人不要扯上神话色彩。我也不知道那些大片制作为什么总是里面出现神话色彩的。人们是需要神话的，否则生活也是太淡，淡得没有滋味了。

　　想这些事情时，天早已黑透了。伸手不见五指，我自己为了给自己壮胆子，我就大声吟诵着《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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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

　　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何所冬暖？何所夏寒？

　　焉有石林？何兽能言？

　　焉有虬龙，负熊以游？

　　雄虺九首，儵忽焉在？

　　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靡蓱九衢，枲华安居？

　　一蛇吞象，厥大何如？

　　黑水玄趾，三危安在？

　　延年不死，寿何所止？

　　鲮鱼何所？鬿堆焉处？

　　羿焉彃日？乌焉解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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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问共有一百七十三个多，到底在问什么呢？问天问地问古今问鬼神问自然问人类？总之在对宇宙洪荒和人类的认知里一一发问，问得人们哑口无言，问得神州何止是震撼。每一问都令人感动与灵魂震动，深入到了骨髓。天问只问不答的形式，真好，令人越加思索，撼动着灵魂深处，别人无法触摸到的地方。在暗的夜里，我大声背诵，不知是在壮胆呢，还是也在发出千古发问？　　二

　　来到山前，很容易就找到了山娃说好的那个路口，有些不自信，又反复按照山娃留下的路线图，我寻来寻去，感觉就是这里了。

　　不再犹豫，转入山径，两边杂树茂盛而杂乱，枝枝叶叶，密密丛丛，我安下心来一路地前行。此刻，脑海里一片洁净，从来没有的纯净，好似大脑被冲洗过一样，清晰，冷静。脚步在加重，每一步，都会惊醒自己沉睡很久的脑细胞，不断调动起来，活跃起来。感觉中，除了我再也没有什么了。

　　身边的树枝野草不断地击打着自己的衣服，荆棘扯住我的衣袖和裤腿，我需要放慢脚步，耐下心来，将荆棘扯开，才得以行动。一些小野兽听到了我的动静，早已避开我，野兔、刺猬左突右窜。只有几只狐狸跟着我行走一段路，又离开。暗夜里，仿佛间，野兽们只有眼睛，与天上的星星在眨动，莹莹寒光，那是照亮前方路途的自然光亮。

　　山风呼呼吹着，发出一种很古怪的声响来，好似老牛的声音，好似猛虎的长啸，也好似一口井的声音，因为我听到过井在有风的天气里，就是这样一种沉闷声响的。

　　野草荆棘野花杂乱无章的狂野，在暗的夜里不是沉睡，而是醒着，那么清醒地看着我，会不会觉得我有些不正常呢？再这暗无天日的夜里乱撞乱走。几只夜鸟被我惊醒了似的，扑啦啦飞出草地上的鸟窝，飞在夜空里。周围全是树木野草荆棘灌木丛林片片。也有流水声在远方响起，但是到底有多远也无法断定，听着河流声响好像并不太远，但是怎么走也没有见到河流，隔着树木丛林，想必不会太远吧。

　　夜色越来越暗，暗得找不到自己，只是听到自己的呼吸急促，听到心脏在咚咚直跳，听到心儿飞到嗓子眼儿，一张口好像就能飞出来似的。我有些后悔来到这一片森林里，后悔去寻找山娃，一个母亲口里不靠谱的人。

　　其实，村里人一直都对山娃这样评价的，都感觉山娃不靠谱，他总是突发奇想，他做出的事情总是与众不同的。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和山娃去山中寻找神仙的事，那时听了村里人讲故事，总是说神仙住在山里，我和山娃很想见一见神仙，想从神仙那里学一学武功呀，长一长能耐。倒不是像孙悟空那样，见了神仙就问：可得长生吗？我们知道的，人不会长生的，谁也逃不过死的，因为亲眼看见过的，村里人有活得年纪轻的，也有年纪大的，都会有死的，就连村里年纪最大的九公爷爷活到了一百零一岁呢，最后，他也驾鹤西去了。

　　生死这件事，由不得任何人的。到底有没有个阴间，我也不太清楚，至于阎王爷到底有没有呢？我也弄不清楚。那时候还小，淘气着呢，去山上一呆好几天，把我爹我娘和山娃爹娘都吓得魂也没有了，胆也吓破了，到处疯了一样寻我们。　　三

　　我一路走着，心里想着过去，夜里走路却是专注，沿着一条道路一直走着，竟然不知觉走到了山间的山径上来，暗夜里再次寻出山娃的线路图，感觉就是这条路，他说过的，这是唯一的一条山径，再没有第二条的。

　　我沿着山路一直走，一直走，山娃说过的呀，一直走，千万不要往两侧看，只是一直走，一直走就可以找到他的住处。

　　我想我会看见灯光的，但是希望的灯光一直没有出现，我就只能在黑暗里行走。说来也是奇怪，这黑暗看不清周围，倒是脚下的路，看得很清楚，就如山娃说的那样，只要一直往前看，不要左顾右盼，朝着前方一直走，就可以找到他的。

　　我在暗夜里总算找到了他，他坐在他的山间小屋子里，坐在窗口，在望着外面的山路。看见我来了，他也没有出屋，只是轻轻咳嗽了一下，问我饿了吗？给我弄了饭吃了，提来的酒他只是自己也都一杯一杯喝了，却不让我喝，说是怕我醉了。

　　他酒足了我饭饱了。他就和我一起躺在他小屋子里的土炕上，说：早休息吧，乘着天不亮，带着你要的药，下山去吧。

　　我说：山娃，你搞个鬼，我刚来，没喘口气，你就赶我走？

　　山娃说：走吧，这里不是你住的下去的地儿，回去吧。

　　我说：我知道这里不是我住的，可是住几天，散散心总算行吧？

　　散心？散什么心，心是可以散的吗？心乱了，再散更乱。心静了，再不散，也静，也不乱。山娃竟然低沉着说出些这段话来。

　　我感觉山娃变了，变得不是曾经的山娃了，才忽然想起来，山娃原本有很好的工作，他是我们村子里最早走出的大学生，当年可是我们村子的骄傲呢。

　　谁都知道，山娃有了变故。他随着手里的权利越来越大，于是贪欲也逐渐大起来。手伸得越来越长，什么款都敢贪，谁的礼也敢收，最后他犯了事，进去呆了好几年，媳妇也离了婚，带着孩子嫁给了别人了……

　　出来后，他没有去看望媳妇和孩子，父母也因为他担惊受怕不说，感觉很没面子，也实在是生他的气，竟然没几年就相继去世了。

　　这给山娃打击很大的，他觉得对不起抚养他又供他上学的父母，更是对不住一直关爱他的父老乡亲。

　　他就来到了这里，在这里看着山里的水闸，这是关乎着整个城乡的大坝，很重要，一旦水坝险情出现，就会淹没整个县城和很多的村庄，山下整个县市区将是汪洋大海一片呢。

　　他催我早早离开这里，我开始想和他较劲。后来，装作听从了他，就趁着天黑离开了小屋子，没有走太远，而是逗留在小屋子不远处，躲起来。我坐在一棵大树下，静等天亮，想看看大坝在哪里，看看水流在哪里。我只听到有水声，没有看到水流，也没有看到他说的大坝在哪里。

　　天色微亮，我迷迷糊糊醒来，原来，我依着大树小睡了一会。当我睁开双眼时，我看见了山娃的小屋子，就在悬崖上，巍巍可及。他的后窗口紧挨着绝壁，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下面是激流滚滚的江水，白浪滔天。我看得胆颤心惊。

　　山娃站在我面前，问我：你咋没走？

　　我说想看个究竟。

　　看到究竟了？

　　嗯，你在悬崖上，你不怕吗？

　　别人看我在悬崖上，我不知道怕的，只有自己看见自己在悬崖上，心才会胆怯、颤抖。

　　山娃，他平静地说着。